六。尚書府下。
第二天智旻跟碩珍要去逛書肆，他們倆都喜歡看書，柾國帶著他們去，兄弟倆頭靠在一起交頭接耳，討論要買哪一本。柾國不愛讀書，他站在他倆背後，保持警戒。
然後他們一起去吃烤羊肉，柾國喜歡店裏的羊肉串，碩珍喜歡吃肉，他食量驚人，智旻還好，但他也吃的很愉快，他好希望時間就此停住，停在這一瞬間。
晚上智旻躺在床上，對著坐在他床前地板的人說，「我們去海邊看日出好不好。」
「那裏來回要一日，太遠。」
「我還沒去過呢！」
「這個真的不行。」
「喔。」智旻很失望。
「要請示陛下才行。」
「泰亨不知道會不會答應⋯⋯。」
「我帶你去山上看日出」，柾國突然開口。
「真的嗎？上次那裡嗎？」
「不是，你別問了。」
然後他們著裝，智旻還拿了一小瓶酒，天氣太冷，可以暖暖身子。
柾國背著智旻，朝著東邊的山頭走去。今天十八，月色仍亮，柾國對山路很熟，他之前常來。
到了目的地後，智旻大為驚奇，「這跟書裡介紹的黃山光明頂一樣！」
「怎樣？」
「山頂不是尖的，是一片平地，光明頂是看雲海跟日出的勝地。」
「那不就跟這一樣？」
「對呀！」
初冬，還沒降雪，但山上真的很冷，柾國乾脆把智旻抱在胸前，盤腿坐在地上，還好山上枯草很多，柾國撿拾了一堆來，兩人坐在地上，還不算冷。
在夜晚看雲海，尤其月色皎潔，真是美到讓人忘乎所以，飄飄欲仙。智旻把酒拿出來，喝了一口，遞給柾國，柾國接了過去，有點猶疑，然後他喝了一口。
「幹嘛婆婆媽媽的」，智旻搶了過來又喝了一口，「你怎麼知道這裡的？」
「以前練功的師父帶我來的」，柾國指了指左方的崖壁，「當時每天要從那爬上來，再爬下去。」
「你沒摔死？」
「很慶幸，不然你也沒機會上來這」，柾國酸他。
智旻格格的笑，身體往前撲又往後仰的，柾國隨他去，拿起旁邊的酒瓶，又喝了一口。
「我從有記憶時，就待在皇宮，一直待到我十歲，義父才把我接回去，其實是泰亨救了我。」
「怎麼說？」
「義父跟我說，當時我大概三歲左右吧，在城門那大哭，我爸媽都死了，天氣太冷，我沒有房子住，當時義父隨著泰亨從城外回來，他看我可憐，求義父收留我，所以我這條命是泰亨給的，只是他可能早就忘了這件事。我便成了泰亨的玩伴，不過太小了，很多事都不記得了，如果義父沒有跟我說，我也不知道泰亨是我的救命恩人，他給了我新的人生。」智旻帶著微笑，想著泰亨。
「你呢？你幾歲進宮的？」智旻就著瓶口喝酒。
「六歲，習武六年，十二歲就在陛下身邊保護他。」
「所以我才沒見過你。」
「嗯。」
「哇，那你跟泰亨相處十三年了耶！你跟他應該比我還親密吧！畢竟我們認識的時候還小。泰亨曾對我說過他就是你，你就是他。」
「我是影衛，當然跟著他。」
「泰亨卻叫你來保護我，傻泰泰。」
「他會當一個很好的國君的」，柾國說。
智旻驀地想起泰亨的婚事，他心裡沈甸甸的。
然後兩人陷入長長的沉默。直到月亮西沉，一片黑暗。
柾國緩緩收緊手臂，把智旻抱近，「怎麼了？」智旻問。
「怕你趁黑跑了。」
智旻又格格直笑，兩個人的衣服都穿得很厚，他故意往後用背撞柾國。
柾國在黑暗中帶著笑，讓智旻去玩，沒制止他。
智旻玩了一陣，日出了，他趕忙坐正，「真漂亮。」
朝陽映照在雲層上，耀眼刺目，沒法久看，但智旻仍興奮不已。他歡喜的轉過頭來看著柾國，背著光，金色的陽光灑在他頭上，斜照著他左側臉龐，智旻的髪絲睫毛閃著金褐色，充滿異國的神秘情調，他的呼吸帶著酒氣。
柾國發現自己跟昨晚一樣，心跳加速，他不禁把智旻抱緊，盯著他看，智旻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，他轉過身，假裝欣賞日出，但整個人只注意柾國摟在自己腰上的手。
他們兩人心裡同時想著「怎麼回事？」。
等到天大亮，柾國便帶著智旻下山。
一回尚書府，柾國把智旻放下來，智旻就躺平補眠去了，柾國一樣坐在床前地板上，閉目休息。直睡到日上三竿，兩人才起來吃飯。
吃完飯，智旻就吵著要出門了。
「只有五天，不趁機玩怎麼行！」
「你想去哪？」
「大白天的，又不能去妓院⋯⋯」
柾國對他白眼，害得智旻下面的話說不出來了。
「那我們去划船！」
「河面上冷的要死，去划船？」
「那，還能去哪？」
「淨雲寺後方的瀑布，那有吊橋，不然去那？」，柾國想了一下，開口建議。
「好！」智旻立刻贊成。
柾國駕車，帶著智旻到淨雲寺，到了之後，請寺裡的小沙彌，代為照料馬匹，兩人就朝著寺院後方的瀑布前進。
走到吊橋上，還沒到瀑布，竟下起雨來了，冬雨冰寒，隨著兩山間的風四處飄散、灑落。吊橋毫無遮蔽，等兩人退回寺院裡，衣服已經半濕。
柾國找了間禪房，又讓寺裡和尚燒些炭火來，準備兩件乾的素色長衫，兩人匆忙在禪房裡更衣取暖。
雖然掃興，但智旻不是愛抱怨的人，他好玩的坐在禪房裡的坐墊上。
「柾國，好有氣氛喔！」
這氣氛從哪說起⋯⋯。柾國心想，然後他蹲下身子，檢查智旻的頭髮，又摸摸他的手。
「沒事啦，你剛剛幫我擋雨，你比較濕吧！」智旻摸摸柾國的頭，「真的耶！」
他把柾國的頭髮解開，柾國的頭髮較短，當護衛的關係，雖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，但是長髮只會造成他清理的困難，而且敵人也可能利用這點，所以他定期會剪短它。
柾國站起身，甩了甩頭。
「你坐這」，智旻指著火爐旁的位置，「我請人拿條巾子來。」
「不用了，沒那麼濕。」
智旻便坐下來，頭髮放下來的柾國沒有平時的嚴峻，看起來很溫柔，智旻忍不住亂揉他的頭髮。
「朴智旻！」
智旻笑了笑，把手收回去。
「我呀，從以前就喜歡下雨，我喜歡在雨天獨自窩在花叢處賞花，不然就是在窗邊賞雨。」
柾國想起了智旻在御花園裡賞花，以手承雨的過往，這也是智旻不愛人跟著的原因吧，因為接下來，柾國沒再看過智旻這麼做。
「雨聲會讓我好平靜。」他托著腮，靠在禪房中間的矮桌上，似乎在回想些什麼。然後他突然提議，「柾國咱們來講鬼故事！」，關在皇宮裡快一年，智旻越來越會找事打發時間。
「你敢聽？」他記得智旻很膽小。
「那不然說什麼好？」智旻苦惱。
「說說你為什麼喜歡泰亨好了」，柾國突然說。
「泰亨他⋯⋯」智旻停了下來，「我說不出來，等我發現時，就愛上了」，他抬起頭來思索，「即使他要跟人成親了，我還是，我還是」，智旻表情平靜，但語調低沈，要不是房間裡很靜，幾乎要聽不到，「沒辦法不愛他。」
雨下了很久，一直到黃昏才停了，柾國帶智旻回尚書府，碩珍跑來跟智旻一同吃晚飯，柾國在他們頭頂的屋簷上。他盤腿坐在上面，看著京城夜晚的燈火，尚書府裡人們細碎的談話聲，傳了上來，柾國沒去在意，智旻下午在禪房裡說的話，迴盪在他的腦海。他喃喃低語，「沒辦法不愛嗎？那是什麼感受？」，夜風將他的話語吹散，最後只留下一聲嘆息。
回尚書府第四天了，這天尚書丞相休沐，智旻一大早就過去請安，金贊恩留他吃了早飯，摸了摸智旻的頭，「把握時間，去玩吧！」他對身為孤兒的智旻總是多了一份憐惜。
「多謝義父。」智旻開心的走了出來，他今天要跟碩珍一起出門，把昨天沒看到的瀑布補回來。瀑布很高，如一匹白練懸空，可惜沒有石頭，它直接注入池潭裡，顯得單調，但智旻看得津津有味，指著旁邊生長的松樹，疊聲讚美。
柾國跟他們玩了一天，他發現有碩珍在，智旻特別開朗，兩個人年紀也不小了，在瀑布下涼亭裡，互拍著手掌玩。
看了瀑布，走了吊橋，還到淨雲寺上了香，這兩人牽著手說要去逛白馬寺旁的古玩店，把柾國忙的半死，還好一整天平安無事。
智旻開心的在浴桶裡哼著歌，柾國背對著他，勾起嘴角，他覺得今天一整天的辛苦很值得。
「洗一洗就快出來。」
「怎麼了？」
「我放煙火給你看。」
「咦！你怎麼會有。」
「今天你們兄弟倆在古玩店裡時，我順手買的。」
「真的！」智旻嘩啦一聲，站了起來。
然後他匆匆擦乾身體，頭髮還沒乾，就催著柾國出去放煙火。
「急什麼！外面冷，頭髮沒乾，別想出門。」
終於頭髮全乾了，柾國背著智旻躍上尚書府主廳的屋頂上。煙火並不大，柾國沒法請燦赫幫忙，自己放距離又太近，所以買的都是小煙火，智旻一樣開心的直拍手。他轉過頭去，跟柾國道謝，煙火的火花倒映在他的眼裡，是柾國看過最美麗的一雙眼。
準備下去時，智旻是個冒失鬼，又太興奮，差點就滑下屋頂，柾國趕緊抱住了他，智旻抓著他的肩頭直喊「好險好險」。
「你是有多笨手笨腳啊！」他想起之前儲惠院改建時的事。
智旻嘟起嘴來，「幹嘛罵人。」
「你這樣早晚摔斷脖子。」
「我不是好好的。」
「那是有我在！」
兩人就這樣抱在一起吵架。
還是碩珍聽到聲音，受不了衝出來對著他們喊：「你們要吵回去吵，在上面吵像話嗎！這裡可是尚書府！」
兩人才訕訕的閉上嘴，柾國把智旻打橫抱在胸前，沿著西邊建築物的屋脊走回了智旻的院子。
一到院裡，還沒把智旻放下來，兩人又吵上了。
「我比你大，你要尊敬我才對！」
「哈！整天一下子跌倒，一下子滑倒，還吵著要人尊敬你！」
智旻氣到揪著柾國的臉頰，「叫我哥！」
柾國抱著他，沒法揪回去，又躲不開智旻的手，也沒想到把智旻放下來，結果他湊近智旻的臉，吻了上去。
兩個人大眼瞪著小眼，同時愣住。
智旻桃色的嘴唇溫熱柔軟，可愛的眼睛瞪得大大的，柾國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他。
智旻臨場反應不佳，也不知道躲開，就這樣任柾國品嘗，柾國知道這樣不對，他腦裡有個聲音喊著「停下來！」但他的身體索求更多，他加深了這個吻，他含住智旻的下唇，用舌頭舔過，然後舌頭探入智旻的唇，刷過智旻的舌尖。
屋子裡的爐火發出劈啪的聲響，驚醒了智旻，他往後退，柾國的唇追了上去，他不想停下來，智旻慌忙低下頭，「放我下去」。
柾國舔了舔嘴唇，盯著智旻的耳朵，直想把眼前這人全身舔過一遍，智旻嚐起來，滑嫩香甜，像他吃過最好吃的豆腐腦。
智旻又開了一次口，「快放我下去！」，他整個耳朵都紅了。
柾國把他放了下來，兩人尷尬的不知道要說什麼。
「忘掉。」智旻低著頭突然說。
「什麼？」柾國的聲音飽含情慾。
「把這件事忘掉！」智旻又說了一次。
如一盆冷水兜頭淋下，柾國盯著他的臉，過了很久才開口。
「好。」
待在尚書府的最後一天，智旻躲到碩珍的房間看書，等碩珍晚上回來，跟碩珍聊天聊到天亮，才回臥房收拾東西。這當中，柾國跟智旻沒有眼神上的接觸，碩珍覺得不大對勁，但他猜想可能跟昨晚吵架的事有關，他用手遮著嘴，靠近智旻，低聲的說，「還沒和好啊？」
「沒啦，哥，我們沒事。」
「沒事還這樣」，碩珍斜著眼瞄他，「沒幾個人願意買煙火給你看的！」
「我知道啦！」智旻羞窘到不行。
「這樣的護衛沒幾個了」，碩珍不知道的是柾國還幫智旻絞髮，餵他吃飯。
「哥夠了喔！」智旻制止他。
「我說真的！有哪個護衛帶著人到處玩的」，碩珍抬眼換瞄柾國，柾國不自在的轉過身去，碩珍霎時好像明白了什麼，「你們⋯⋯。」
智旻別過頭去，碩珍看看這個，又看看那個。
「真糟糕⋯⋯」，碩珍喃喃。
天亮了，智旻回西邊院子整理自己的行李，柾國不發一語的跟著，盯著智旻的後腦勺，智旻若是轉過身來，他就別開眼去，等智旻又忙起來，他又繼續盯著智旻。
以前他總認為是職務的關係，但現在他知道不是，他是不由自主的看著智旻，從很久以前就這樣。他真的看進去，看進心裡去，不是單純注意他的安危，是他想看。
他跟智旻太親近了，他知道智旻所有的一切，他的眼、眉、唇，他身上的每一顆痣，他身軀的線條，他瞭若指掌。
他知道智旻喜歡吃酸的，喜歡藍色，愛看書，會作畫，常熬夜，在房間裡他喜歡穿寬鬆的衣服。
智旻很害羞，很膽小，很自得其樂，很努力，很傻氣，很沒自信，有些笨手笨腳。
他每一樣都藏在心裡，不知不覺，堆疊了這麼多⋯⋯。
多到他沒有辦法再忽視。
他愛上了朴智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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