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柾國發現智旻不太一樣了。

      首先他沒有哭著說要回去了,他還把糯米糕都給了自己,接著,他似乎不太喜歡接近自己還有哥哥,他總是跑去跟吉姆玩。好幾次自己跟哥哥出現,智旻臉上的笑就收起來了。

      為什麼呢?柾國仰起頭來,看著房間的天花板,皺著眉苦思。

      哥哥說這是沒辦法的,哥哥說如果今天智旻回去了,他就不會這樣了。

      為什麼?柾國往後躺倒在床上,把馬鞭放到胸前,用手撥弄著結。

      所以,智旻要回去才會跟自己笑嗎?可是,可是,智旻他會打很漂亮的結,他會馴馬,他還有一張漂亮的嘴唇⋯⋯

      嗯,柾國在心裡下定決心,沒錯,智旻不可以回去。

      不可以!

      自己可以想辦法讓他跟自己笑的,可以想辦法讓他開開心心待在這裡,這樣就好啦!

      小柾國從床上跳起來,拿著馬鞭揮了兩下。

      自己真聰明!

      智旻站在射箭場,小柾國站在他前面,牽著糯米糕,「喏,還你!」

      「啊?」

      「糯米糕還你」,沒頭沒腦的,柾國還是不太會表達,他偏過頭去,把韁繩遞給智旻。

      偏偏智旻誤會了,他爸爸的話烙印在他的心底,「王子殿下,這馬是你的了」,智旻不收。

      「叫你拿回去就拿回去!」,柾國喊。

      

      上下有序,他是君,你是臣。

 

      智旻接了過來,「謝謝殿下。」

      太好了,柾國開心了。他紅著臉轉過身去,故意裝作不在意的樣子,「咳咳,不用客氣。」

      隔了幾天,智旻在射箭場跟吉姆射箭。

      吉姆的箭法很準,有一箭甚至射穿箭筈,兩箭成一箭,智旻在旁邊拼命拍著手。

      「吉姆你好厲害!好厲害好厲害!你是怎麼辦到的?」

      「嘿嘿」,吉姆拿食指搓著鼻子,不太好意思。

      然後咱們王子殿下人又跑不見了。

      智旻奉命去找他。

      柾國正蹲在湖岸,不知道在做什麼。智旻走到他身旁,「殿下,該回去了。」

      就看到柾國從湖水裡拿出一顆珍珠,原來他剛剛在清洗,湖水那麼冷,他也不怕凍僵。

      然後柾國轉身站起來,把手上的珍珠遞給智旻,看都不看智旻,把東西硬塞給他,「給你的」,然後他斷斷續續地補充,「只有⋯勇士才能採到河雲蚌的珍珠⋯⋯」。

      所以是很厲害的意思嗎?

      「多謝殿下。」

      只有這樣嗎?怎麼沒有稱讚自己好厲害,好棒?柾國扁著嘴,「你沒有說⋯⋯」。

      「說什麼?」,智旻疑惑地問。不是已經道謝了嗎?

      「說我⋯⋯⋯算了!」,柾國轉身噠噠噠地跑了。沒關係自己再找,再找更漂亮的,更好玩的給智旻,然後智旻就會崇拜自己,說自己好棒,然後然後,他就會開心地留下來。

      他會對自己笑。

      就像他對吉姆那樣。

      可是這個願望從沒實現過,智旻從沒有對柾國開懷,毫無顧忌的笑過,一次也沒有過。

      一晃眼,智旻十七歲了。

      今天大家約好到吉姆家去。

      北境之國王城所在的區域叫辛毘,辛毘最大的城市魯貝特,就在王城南方不遠處。魯貝特居民有二千三百多人,有一所行政管理處,市長就在那工作。一間神廟,裡頭有一位大祭司,負責祈福祝禱北境國民的平安。三所學校,有專門騎馬場。東邊有市集,賣些日常用品、蔬果五穀。西邊則是香料市場,除了香料,裡頭還賣水果乾、堅果類的食物。

      吉姆家就在魯貝特郊區田莊處,他父親用溫室種植的蔬果,每天都送到魯貝特市場上去賣。

      大家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,吉姆的妹妹蘿絲跟著媽媽在廚房裡忙著烤雞肉給眾人吃,一人一隻。智旻跟吉姆坐在一邊,對面坐著卡特,和兩位王子殿下。

      智旻跟吉姆很有話聊,每次只要吉姆一叫他,智旻就滿臉笑容地回答他。要是柾國喊智旻,智旻就收起了笑,一板一眼地認真回應。

      「智旻,上次你送我的那把弓,竟然把標靶射穿了,你那是什麼木頭做的?該不會是千年神木吧!」,吉姆語調誇張地問。

      智旻的爸爸每年都會來辛毘,北境之國的領主們每年都必須離開自己的封地,來向國王朝請。每次朴灝煦來,都會帶許多馬洛瑞的名品給智旻。那把黑木弓就是其中一把,智旻把他送給了吉姆,吉姆的箭術了得。

      「吉姆真厲害,那弓沒什麼」,智旻燦爛地笑。

      吉姆嘿嘿嘿地笑,抓抓瀏海。

      「我也可以射穿標靶」,柾國在旁邊說。

      柾國說的是真的,雖然他才十五歲,但是他臂力很強,準頭又好。他又愛爬上爬下,連指頭都很有力。

      智旻點點頭,沒再說話。

      吉姆在桌子底下,用手肘碰碰智旻的手臂,智旻轉頭笑了。

      柾國咬著下唇看著他們兩人。

      蘿絲端著烤雞出來了,她有著耀眼的紅色頭髮,一雙綠色的眼眸。她玫瑰色的臉頰,上面有著雀斑,顯得很可愛,雖然她本人並不喜歡。她把烤雞端上桌,跟她媽媽坐下來,大家一起開動吃飯。

      北境人吃肉幾乎都會配酒喝,一方面天氣冷,一方面是他們喜歡邊敬酒邊喝,這是他們的文化。一個人舉著酒杯,對著另一個人挑挑眉,對方就會拿起酒杯喝一口,再挑挑眉。這是一種溝通示好的方式。

      今天只有柾國沒有酒可以喝,他年紀不到。

      卡特問了吉姆在侍衛隊的狀況,知道吉姆表現很好之後,就憂心忡忡地說,「最近棕熊的數量似乎增加了⋯⋯」

      黑森林很危險,除非必要沒什麼人會進去。卡特跟其他農夫一樣,都只在森林外圍砍伐木材。但是這一兩個月,常有棕熊出沒傷人的消息。

      「我聽大祭司說北方的邪祟往南移動,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⋯⋯」,柾賢說。

      「棕熊看起來比平常還要躁動,連不太攻擊人類的紅狐也出現在田野,要是驅趕牠們,牠們就暴起傷人⋯⋯」。

      「是龍子的關係吧」,智旻驀地開口,「我聽父親說,馬洛瑞邊境龍之國的人頻頻出沒。」

      「他們會有動作是很自然的事」,原因大家都知道,龍之國與北境就是誓不兩立,「更何況現在有女王撐腰,他們一定覺得是替天行道!」

      「明明就是他們的錯不是嗎?」,柾國雖然沒有上南俊的歷史課,但是身為王室的一員,兩國的歷史還是知道的。

      龍之國跟北境之國原為君臣,北境之國的開國君主是龍主麾下的騎士。無奈那代龍主荒淫,看上了自己部屬的妻子,騎士戴了綠帽,帶著他的部將於函陵對戰龍主,雙方各有傷亡,騎士帶著殘餘的部將北渡,到現在的辛毘,建立現在的北境。

      國君搶了自己部下的太太,說出去就已經很難聽了,函陵一戰,龍之國元氣大傷,面子裡子都丟光了。

      北境也不好受,那名妻子懷孕了。

      十個月後,誕下的是龍子。

      綠光罩頂。

      從此雙方彼此征戰,接下來兩百年,陸陸續續發生大大小小的戰爭,要不然就是在外交場合扯對方後腿。

      直到崤谷一戰,當代北境國主親率大軍迎戰龍之國,戰爭持續了三年,最後北境贏了,三千名龍之國的騎士被屠殺殆盡。

      雙方言和。

      龍之國割讓東方最肥沃的土地馬洛瑞給了北境。

      這也是為何馬洛瑞世代的領主,都得到北境國王另眼相待。

      誰知道馬洛瑞哪天會不會「回歸祖國」!

      柾賢聽到柾國這麼說,瞄了一下智旻的表情,然後清清嗓子,「希望這些騷動可以趕快平息⋯⋯」

      雖然沒有證據可以證明,這些騷動是新誕生的龍子所造成的,但是大家都知道,只有擁有龍之血的人,才可以感應自然界的動物。

      「嗯」,卡特似乎知道柾賢不想再聊這些,於是他點點頭,就岔開話題,開始聊一些輕鬆的日常瑣事。

      蘿絲傾過身子,在智旻耳邊悄聲地問,「馬洛瑞會幫助我們吧?」

      智旻點點頭,「不能說幫助,因為我們是同一國的子民。」

      蘿絲微笑,她兩頰有甜甜的酒窩,然後她遮著嘴又說,「我很擔心爸爸。」

      智旻安慰她,「不會有事的」,雖然他有預感,戰爭隨時會來臨。

      「嗯」,蘿絲點點頭,她耀眼的紅髮在燭光下散發著紅色的光芒,更顯得她一雙碧眼翠綠如翡翠。

      智旻不自覺地微笑,蘿絲真漂亮⋯⋯

      蘿絲看到智旻笑了,忍不住也笑了。

      柾賢看著他們,心裡想,這畫面真好看。

      顯然這樣想的,不是只有柾賢。

      「蘿絲,你們兩個也看太久了吧!」,是吉姆,「有火花!談戀愛!」

      「哥哥在說什麼!」,面對吉姆,蘿絲立刻變成母老虎。

      「哈哈哈哈哈哈,蘿絲害羞了!」,吉姆指著蘿絲笑。

      欠揍!「你想再被我打到趴在地上嗎?」

      每個人轉頭看向吉姆,吉姆臉都紅了,「我哪有被你打到趴在地上!」

      「哼,小時候有人被人笑,還是我罵跑那些人的⋯⋯」,蘿絲得意地哼哼。

      吉姆是兔唇,他小時候被鄰居的孩子笑,蘿絲叉著腰站在家門口把那群男生給罵跑了。

      「那又是誰拿著窗簾硬要裝作是女神,要我做花冠給她的!」

      這兩兄妹吵架,就是互相爆料。

      智旻拉住了吉姆,「好了啦」,然後對著蘿絲說,「蘿絲戴著花冠一定很好看。」

      蘿絲臉頰紅了起來,架就吵不下去了。

      隔天智旻採了花,親自做了花冠給蘿絲戴。蘿絲紅色的頭髮上,一圈碩大的白色花朵,真的像女神一樣。

      「謝謝你,智旻。」

      柾國是從吉姆的口中知道的。

      吉姆苦著臉說,「我妹妹那麼恰的人,一整天戴著花冠,真的以為自己是女神啦!一直要我倒水給她喝,拿東西給她吃!我真是被你害慘了。」

      「蘿絲喜歡啊?下次我再幫她做!」,智旻毫不同情苦情的吉姆,笑吟吟地說。

      「啊?!」,吉姆哀嚎。

      當天晚上,智旻回到房裡時,發現柾國不在。浩介看到智旻,對他說,「殿下跑出去了,沒說什麼時候回來。」

      智旻嘆了口氣,決定出去找柾國,這些年,幾乎已經成為他的工作了。

      智旻在通往西北高山的路口找到了柾國,柾國身上全是灰塵,手掌有著擦傷。

      「殿下」,智旻站在路上,看著前方的柾國。月光清冷地照在他們身上,柾國的手上拿著一朵奇大無比的花,它的花瓣呈深紫色,黃色的花蕊吐露著芬芳,「你去採花?」,智旻微微偏著頭。

      「嗯」,柾國點點頭,他把手上的花遞給智旻,「送你的。」

      「送我?」,王子殿下晚上不睡覺,跑出來採花,送給自己?

      「對,給你的」,柾國不自在的側過身子,像他以前那樣,「你拿去吧!」

      這些年,柾國總是有些新奇的玩意,可能是珠寶、項鍊,或者是羽毛、箭矢,有時候還是活的,一隻彩色鸚鵡,一隻小倉鼠,他都拿來「賞賜」給智旻。智旻已經不會像一開始那樣拒絕了,他會乖乖收起,然後跟柾國道謝。

      智旻點點頭,客氣而拘謹,「謝謝殿下」,正要伸手去接,柾國轉過身面對他,把花收回來,對著智旻說,「我幫你戴上。」

      「喔⋯嗯」,智旻愣了一下。但是反正他是王子,自己只是臣民,照做就是了。

      柾國幫智旻把花插在他耳上。

      智旻眼角看到柾國掌心的擦傷。

      他們靠得好近。

      智旻不知為何心跳加快,柾國明明年紀比自己還小,但是他個子比自己高,現在他全身弄得髒兮兮的,手上滿是擦傷。

      就為了給自己摘這麼一朵花。

      很久以來,就是這樣了。

      柾國總是到處去找奇珍異寶,拿來送給自己。只是自己都記得爸爸的吩咐,也從沒把這件事往別的方向想,但是今天感覺好怪。是因為送的是花嗎?是因為柾國人長大了,被他護在懷裡感覺很安心嗎?還是因為他手上有傷,讓自己覺得過意不去呢?

      「夜芙蓉生長在懸崖邊,只有膽量夠而且技巧也好的人,才可以摘到!」,柾國說。

      智旻剛剛的情緒一揮而散,啊,果然,這只是王子殿下的戰利品罷了,他想要考驗他自己,展現他自己的能力。

      這沒有什麼。

      智旻鬆了口氣,平心靜氣地說,「王子殿下英勇,所以才能摘到這樣的花。」

      看著月光下,智旻柔和的臉龐,他一臉平靜地恭維自己。不是拍著手,興奮地說「你好厲害」。總是這樣,不冷不熱帶著微笑,保持著距離,說著這樣的話⋯⋯

      「殿下,我們回去了?」

      「嗯」,柾國把心裡頭的煩躁壓下,點點頭。

      「那我把花拿下來」,戴著這麼一朵花回去,好像不太好⋯⋯

      「不行!你得戴著!」,很漂亮,這句柾國沒有說。

      「好」,智旻答。沒有遲疑,沒有反駁。

      柾國轉過身去,咬著下唇。

      又是這樣,又是。真是讓人生氣,偏偏又沒有生氣的理由。

      回到城堡,梳洗後躺在床上,智旻很快就睡了。

      但是柾國沒有。

      想到智旻對著別人總是自在的聊天,開懷地笑。對自己卻永遠都是謹守著臣子的禮儀,怎麼做都沒用。

      就像在河裡擺盪的兩艘船,越想靠近,越是用力,掀起的波浪,卻讓那艘船晃得更遠。

      「謝謝殿下」、「殿下說的是」、「好的殿下」⋯⋯

      智旻沒有錯,事實上他表現得很完美,太完美了。對他好,他說謝謝;對他生氣,他道歉。

      但自己要的卻不是這些。

      不是。

     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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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智旻十八歲了。

      他能靈巧的穿梭在木樁間,他的身軀柔軟,但肌肉有力,拿匕首刺擊又快又狠,金鈗榮感嘆地說,「智旻真是天生的斥侯。」

      斥侯負責追蹤敵跡,必要時還要進行刺殺的工作,智旻的觀察力敏銳,動作又靈巧,確實是當斥侯的料。

      「我想像隊長一樣,當北境的勇士呢!」,智旻雙手放在肩上,做出大塊肌肉的樣子。

      金鈗榮大笑,然後說,「當斥侯也可以是北境的勇士。」

      除了得到侍衛隊長金鈗榮的讚賞之外,貴族圈裡,對智旻也是交相稱讚。智旻乖巧有禮,很有長輩緣。

      這天晚上,智旻在房間裡,拿著他今天從魯貝特城拿回來的羊皮,正在縫製一只箭袋。他其實可以直接買新的,但是他想要自己做。

      柾國一進來看到的就是智旻拿著堅韌皮線,把羊皮縫在一起,每個針腳都清清楚楚,間隔幾乎像是量出來的一樣。

      「在做什麼?」

      智旻把手上的箭袋放下,恭敬地對柾國說,「箭袋。」

      「你的壞了?」

      智旻搖搖頭,「給大殿下的」,說完智旻覺得似乎要補充一下,「殿下生日要到了」,柾賢也滿十八歲了。

      柾國看了看智旻手上的半成品,別過頭去,又轉了回來,「我也要一只。」

      「啊?」,智旻愣了一下。

      「箭袋」,柾國說,他突然感覺有點害臊,「我也想要一只。」

      「那我明天去魯貝特城幫殿下挑一個回來。」

      「不是!」,為什麼自己的是買的呢?「我要你做的,做一個箭袋給我!」

      智旻愣了一愣,「可是我做的不好看⋯⋯」,因為生日禮物不是很好送,智旻才想到自己做,只是希望能展現誠意。

      「那你還敢送人?」,柾國也不知道自己口氣怎麼那麼衝,「你都敢做來送給我哥了,為什麼我就不能有?」

      智旻呆呆地看著柾國,他不明白柾國怎麼那麼生氣。過一會,他才吶吶地說,「我知道了,我會再縫一個給殿下的。」

      柾國大喊一聲,「不用了,我不要了!」,說完柾國大力把門打開,人大步走了出去。

      一出去,柾國就後悔了,他走出城堡,朝著魯貝特城去。

      自己真是莫名其妙,哥哥生日,智旻親手做禮物給他,這又沒什麼。

      可是為什麼自己的就是用挑的,為什麼不能做一個給自己呢?

      魯貝特距離王城不遠,才三里路,兩旁都是溫室,裡頭種植的都是給王室和貴族們食用的蔬果,平常人吃不起,頂多吃些蔬果乾,大部分人還是肉食為主。溫室過去就是廣袤的曠野,隨處都有一簇一簇松木林或杉木林分佈在這曠野。往遠處看,高山橫亙在西北方,上面是靄靄白雪。

      通往王城的道路特意用細沙鋪上,避免雪水融化,泥濘難行,不用碎石是因為馬匹出入,碎石容易卡在馬蹄裡頭。

      柾國走到魯貝特的主街上,魯貝特街道錯綜複雜,全是磚路,上面結著一層霜,鞋子得要裝上冰爪,要不然就摔慘了。

      還好市長費南特每天都細心地鋪上一層灰,那灰是從城裡每戶人家收來的,不用錢。在新的雪飄落下來前,這些灰都能減少人行走滑倒的危險。夏天的時候就麻煩了,雪融化後,人馬踐踏,一下子就泥濘不堪,有時候連馬眼罩上都能濺上泥水。

      房子大多是磚造或是石板搭蓋而成,貧窮人家通常是用木材,冰霜會結在上頭,非常堅硬,但是屋頂就得常常清理,不然雪壓在上頭,很有可能垮掉。去年城北一戶人家,半夜下大雪,他們家的屋頂就垮下來了,壓死了二個人。

      柾國很常跑到人家的屋頂上去,要是遇到木造房子,他就繞過去,或是跳下來走馬路,然後再從下一棟磚造或石板房上去。屋頂上沒有泥濘的問題,頂多黃昏時刻,家家戶戶煙囪裡冒出來的煤煙,飄在空中,掉下煤渣覆蓋在雪上頭,但也比泥水讓人感覺好多了。

      柾國常常讓人找不到,其實有些時候,他就是在魯貝特,用這種奇詭的方式逛街。

      他也因此知道許多魯貝特的事。

      吉姆家旁邊那一戶,他的兒子叫艾克力斯,他在學成績很好,小時候取笑過吉姆的兔唇,現在他可不敢了,吉姆一揮拳頭,艾克力斯就要發抖了。

      城東郊外大多都是貴族或是有錢人住的,他們的房子有廣大的庭院,雖然他們的豪宅沒有王城城堡那麼大,但是他們把錢花在別的地方。維根斯坦侯爵財力雄厚,他從南方海岩商人那,買了一堆奇花異草,全部種在他用琉璃搭蓋的溫室裡,柾國曾經溜進去看過。

     今天柾國一樣爬上屋頂,一下子跳上人家的圍欄,一下子彎腰經過別人的窗台,一路走到香料市集。市集裡,有上百間的攤位,柾國特別喜歡裡頭金老闆賣的開心果。他常常買了一紙袋,然後邊逛邊撥來吃,今天也一樣。香料市集裡五顏六色,一字排開的香料粉到處都是。市集很大,柾國熟門熟路地找到第八條衢道,在巷子裡縱身一跳,走出來,金老爹的店舖就在眼前。

      才正要前進,一個穿著咖啡色上衣,黑色褲子的人,驀地出現在柾國前方。

      「唔,怎麼跑來這了?」,對方上上下下地查看,嘴裡喃喃自語。他穿的衣服很怪,看起來一點也不保暖,皮膚很白,腳很細,穿著黑色的鞋子,裸露出他的腳跟來,柾國隱約看到上頭有一隻白色的豹。

      對方開始掏著他的口袋,結果裡頭的東西掉了出來。

      是一只懷錶。

      柾國不假思索,彎下腰幫他拾起,遞還給他。

      「謝謝你,殿下」,對方輕聲道謝,他有一副煙酒嗓。

      柾國瞪著大眼,急著否認,「不⋯不⋯⋯」,這人怎麼知道自己的?

      「噢,抱歉,你沒有要讓人知道」,對方笑了笑,把懷錶打開來看,發現沒問題後,收進自己的口袋,「金老爹的開心果我也很愛吃呢!」,說完,人就走了。

      柾國摸不著頭緒,愣愣地站在那,好一會才想到自己要去買開心果。他走出小巷,發現巷子口一家賣首飾珠寶的店,櫥窗裡閃亮亮的,滿是項鍊和手鍊。柾國走過去,一條純金項鍊,鍊墜是一顆粉鑽,鑽石不大,看起來小巧精緻。

      好適合他⋯⋯

      那個讓他生氣的人。

      柾國走進店裡,買下那條項鍊,把它收在自己上衣內側的口袋裡。

      當柾國在魯貝特城的時候,智旻正在射箭場上把箭袋送給柾賢。

      「謝謝你,智旻」,柾賢看了看箭袋,縫線漂亮整齊,堅固又耐用,他知道這個箭袋讓柾國跟智旻鬧不愉快,「小國不太會表達,你不要跟他生氣,他沒有惡意。」

      雖然柾賢講得沒頭沒尾,但是智旻知道他在說什麼。

      「嗯,我知道」,智旻拿起弓箭,開始練習,他射出一箭,「咚」,正中紅心。

      柾賢也開始射箭,他看了看標靶,然後拉弓射出,「其實我想,如果你們不是這樣的關係,應該會很合拍」,「咚」,射中標靶第三圈。

      這樣的關係⋯⋯

      田氏兄弟兩人怎麼差別這麼大,一個什麼事都看得很清楚,一個連自己什麼身分都沒弄懂。

      智旻把箭重新搭上弦,用力拉緊弓弦,可以聽到「嘎呀」的拉弦聲,滿弓,智旻用力射出,「咚」,紅心。

      「我們的關係就是君臣」,智旻看著遠方標靶,頂多加上室友,「合不合拍,不重要。」

      君臣不需要合拍。

      「嗯」,柾賢輕輕的點頭,他知道智旻所說的意思。辛毘和馬洛瑞,經過這些年,仍然防備著彼此,智旻待在這,就是一個證明。

      他是一個質子,確保馬洛瑞「忠心」的棋子。

      偏偏柾國他只要面對智旻,就什麼都不管了。

      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
      別人的眼光他毫不在乎。

      但他可是王室的成員,他是北境之國的王子,怎麼可能不管別人的看法,怎麼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呢?

      像現在,他人又不知道去哪了。

      柾賢在心裡嘆了口氣,然後換個話題,「明天成年禮,你準備好了?」

      「嗯」,智旻點點頭,「你呢?」

      柾賢跟智旻同年,明天兩人要一起進入黑森林,獵捕灰狼。柾賢想想,「應該吧!」

      「凡事小心」,智旻誠心地說。

      「你也是」,柾賢微微笑。

      即便兩人的關係不可能成為知交,但是對於柾賢,智旻是真心喜歡這個人的。

      晚上,智旻回到房間的時候,柾國已經回來了。他坐在床邊,似乎正在等自己。

      「殿下」,智旻有禮地打招呼。

      「你過來」,柾國直視著他。

      智旻不明白柾國要幹嘛,但是他乖巧地走過去。

      柾國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牛皮紙袋,裡頭是一個首飾盒,盒裡裝著那條漂亮的項鍊。

      「送給你的」,柾國說。

      「我?我不⋯⋯」,智旻想拒絕,這樣的禮物讓人感覺太⋯⋯太⋯⋯唔⋯⋯太怪。

      「我幫你戴上」,柾國不容拒絕。

      「可是⋯⋯」,智旻皺著眉,為難地看著柾國。

      「你轉過去」,柾國命令他。

      智旻掙扎了一下,最終背轉過去,低下頭來。

      柾國站在他背後,幫他把項鍊戴上。智旻背後頸項,上頭有一顆痣,柾國拇指輕輕來回撫弄。

      「殿下?」,智旻的耳朵紅了。

      柾國把手放下,「你轉過來我看看。」

      智旻聽話地轉身,他臉頰上一抹紅暈,項鍊在他脖子上閃閃發光。

      柾國把鍊墜拿起來檢查,他的手擱在智旻的胸前,兩人靠得好近。智旻屏住呼吸,低垂著眼,他可以感覺到柾國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,像要灼傷自己一般。

      「智旻」,柾國輕聲呼喚,智旻渾身一顫。

      「殿下?」

      「不要拿下來」,柾國放下鍊墜,輕撫著純金的鍊子,他的手指滑過智旻的鎖骨。輕輕地,癢癢地⋯⋯

      太親密了,智旻心跳快得不像話,他想尖叫,「嗯?」

      「項鍊」,柾國喃喃地說,他的目光從智旻的鎖骨,一路往上,最後落在智旻的唇上,他托起智旻的下巴,拇指放在智旻的唇邊,「不要拿下來。」

      「好」,智旻吐出一聲,他頭皮發麻。

      柾國終於滿意了,早上的鬱悶消散,看著智旻戴著自己買給他的項鍊,讓人安心。「你明天要早起,早點睡吧!」

      「嗯⋯⋯。」

      隔天,天還沒亮,執事大臣甘布林、侍衛隊長金鈗榮,還有北境的國王、王妃,站在森林的入口處,為柾賢和智旻舉行祈福儀式。儀式很簡短,田炅明帶著大家把酒灑在地上。接著田炅明從金鈗榮手上接過兩把弓,分別遞給智旻和柾賢,「孩子們,祝你們好運」。

      甘布林甩開一卷卷軸,清清嗓子,開始誦讀北境成年禮的內容和規定。北境所有男子都要經歷過這一關,他們心理都必須作好準備,若是命喪森林裡,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。要在北境生存,就必須了解,生活的嚴苛和慘烈。

      柾國站在旁邊,捏緊拳頭,感覺比要獵捕灰狼的兩人還緊張。

      柾賢和智旻點點頭,然後柾賢先進入,一刻鐘後,換智旻。

      接下來,就是等待。

      智旻一進入森林,看著地上的行跡,就知道柾賢走向東方,智旻猶豫了一下,決定往北方走。他希望能在日落前,找到獨行的灰狼。森林智旻並不陌生,馬洛瑞滿山滿谷的樹林,他從小在林間遊走,他知道在森林裡聽力和觀察力最是重要。

      智旻相中了一棵柳杉,他把繩子甩上去,繞住樹枝,試了一下,接著抓著繩子爬上去。智旻找到一個好的位置,蹲在樹上,打開所有感官,努力尋找。

      維持同一個姿勢很是疲累,智旻的背部汗水不斷滑落,現在是夏季,氣溫上升,陽光穿透林間,斑駁地灑在智旻身上。

      不知過了多久,下方傳來沙沙聲,一頭小灰狼從左側出現。牠兩耳豎起,鼻尖噴著氣,正在嗅聞,智旻悄悄從背後箭袋抽出一枝箭,架在弦上。

      小灰狼轉頭過來,四下查探,牠沒有看到智旻。

      智旻拉開弦,瞇起眼瞄準。

      陽光照射林間,空氣中的微塵忽上忽下地飄動,然後小灰狼猛地竄了出去,朝著西方頭也不回地奔逃。

      智旻疑惑地放下手上的弓。

      然後他驀地想到什麼,把弓背在背上,攀住繩子,將自己晃到另一棵樹上,朝著東方奔去。

      柾賢的足跡不難察覺,折斷的樹枝、踩踏過的綠草、淺淺的泥印,從角度、風向,都可以知道,柾賢為了在下風處,他可能移動的方向,這些都是智旻判斷的依據。

      雖然他覺得自己夠快了,但是還是遲了一步。

      柾賢躺在地上,他胸口滿是鮮血,脖子歪斜著。

      他死了。

      智旻奔了過去,跪倒在柾賢的旁邊,「柾賢,柾賢⋯⋯」,智旻托起柾賢的頭,「沒事的,柾賢,沒事的,我帶你出去」,智旻把柾賢的手繞過自己的脖子,將他扛起。就算柾賢死了,他的遺體也不能棄置在這裡,智旻必須把他帶回去,讓他得以安息。

      「柾賢,不要怕,我,我帶你出去」,智旻站起來,正準備要往前邁步時,後面一聲噴氣聲。

      智旻僵立在原地。

      然後他緩緩轉過頭去。

      一頭巨大無比的棕熊,一邊憤怒地噴氣,一邊朝著他衝過來,牠狠狠撞擊智旻,智旻被他撞倒在地,柾賢摔落在地上。

      智旻甩甩頭,他眼冒金星,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置。棕熊沒給他休息的時間,再度衝過來,智旻拔出匕首,在棕熊要碰觸到自己的那一刻,側身閃過,順勢抓住棕熊的毛皮,把自己甩上棕熊的背部,然後他對準棕熊的脖子,狠狠一刺。

      棕熊怒號,牠甩動身子,智旻被牠甩飛出去。智旻在空中旋身,穩穩地落在地上,他頭還有點昏,然後他抬起頭來,看著棕熊。

      棕熊站在原地,黑色邪惡的眼瞳,正陰沈地看著智旻,智旻刺傷牠似乎讓牠非常不高興。

      他們注視著對方,一動也不動。

      這頭棕熊比智旻所知道的都還有大,牠壯碩的身軀穩穩地踩在地上,像一座小山一樣,智旻剛剛刺在牠頸背上的那一刀,似乎一點影響都沒有。

      智旻明白過來了,這頭棕熊早在柾賢進入森林的那一刻,就跟著柾賢,牠殺了柾賢還不夠,躲在這裡,等著自己⋯⋯

      智旻頰上的汗滑落他的下巴,「答」地一聲滴在地面,隨著這一聲響起,雙方暴起攻擊。智旻跳上右側的樹幹,借力一蹬,匕首朝著左側的棕熊刺去。

      棕熊靈巧地旋身閃過,牠巨掌一拍,拍到智旻的後背,智旻踉蹌地往前撲,好不容易才勉強蹲在地上,用手撐著自己,他把嘴角的血抹去,一刻都沒有停留地再度衝向棕熊,這次他瞄準的是棕熊的左眼。

      棕熊再度轉身讓過,牠回身又是一掌,智旻蹲下身,在最後一秒改變目標,他刺向棕熊踩在地上的腳掌,直透入骨。

      棕熊狂嚎,腳掌舉起,把智旻踢飛。

      智旻扶著自己的胸口,他知道自己的肋骨斷裂,但棕熊還算完好無缺。

      只能拼了。

      智旻緩緩站起,把匕首握緊在胸前,猛地側身衝刺,他讓出了自己的肩膀,撞擊棕熊的身軀,匕首對著棕熊的頸動脈一刀劃下,鮮血濺出。棕熊同時間也咬住智旻的肩膀,「喀啦」骨碎之聲,讓人毛骨悚然。智旻不管不顧,拿著匕首拼命戳刺,直到他再也沒有力氣。

     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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