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寫國旻文

四
      智旻在半夜三點的時候醒來，泰亨躺在他旁邊。智旻一動，泰亨就醒了。
      「肚子餓嗎？」
      智旻輕輕搖頭。
      「那等你餓了再吃」，泰亨從不勉強智旻吃東西。
      智旻拉住泰亨的手。
      「我明天請假陪你，你不用擔心」，房間太暗，打手語泰亨看不到，但是沒有關係，他們兩個太熟了，泰亨自說自話，他知道智旻會回答什麼，「不會扣錢的，我還有休假沒休完。明天我帶你去吃炸豬排，你最喜歡那一家，然後我帶你去買衣服，啊，買你上次要我送你的帽子，那個帽子你戴起來很好看。然後我們去吃冰淇淋，看電影，這樣你就不用一直走路，不會太累⋯⋯」
      智旻在黑暗中勾起嘴角，他點亮小夜燈，對著泰亨打手語，「你知道我最喜歡誰了嗎？」
      泰亨躺在床上，看著上方他最要好的朋友，然後用力搖搖頭，自己又忍不住笑出來。
      智旻推了推他的肩膀，一字一字的打出金泰亨的名字。
      泰亨看著智旻笑，然後說，「要起來了嗎？你看起來不想睡了。」
      智旻點點頭。
      兩人離開床鋪，走到客廳，坐在沙發上，泰亨倒了杯溫水給智旻，然後輕聲開口問，「今天下午發生什麼事了？」
      智旻看著泰亨，半張著嘴，然後把杯子放下，打手語，「我看到他了」。
      泰亨皺眉，然後說，「田柾國？」
      智旻點點頭。
      田柾國怎麼會出現在這？
      這下子要怎麼辦？
      泰亨眉頭深鎖，思考著接下來該怎麼做。
      在公園裡遇到智旻後，田柾國跑回他的租屋處，汗也沒擦，拿起手機就撥給他的經紀人鄭號錫。鄭號錫是柾國踏入體壇後，就聘任的經紀人，除了幫柾國處理比賽事宜，號錫和柾國交情很好。
      「哥，我遇到他了」，柾國額上的汗滑落臉頰，他喘著氣對著手機說。
      「誰？」
      柾國吸了一口氣，「朴智旻。」
      號錫想了一下，「你是說你國中時，班上那個不能說話的人？」
      號錫哥是一個可靠的人，柾國跟他相識後，有一天就把自己國中時犯的錯，告訴了號錫，全世界只有號錫最了解柾國有多懊悔。
      「對」，柾國的心情很複雜，有興奮，有害怕，有緊張，有擔憂。
      「在哪遇到的？」
      「公園」，柾國的手在顫抖，「他在餵貓。」
      「那表示他很有可能就住在附近！」，號錫替柾國高興，然後他又擔憂的說，「他還記得你嗎？」
      想到智旻看到自己時的表情，還有他轉身就逃的反應，柾國吐了口氣，「記得。」
      「噢」，號錫靜默片刻，「他的反應是怎樣？」
      柾國滿嘴苦澀，「他轉身就跑了。」
      「噢」，號錫又再次感嘆，然後他口氣溫和的勸慰，「意料之中的事，不是嗎？」
      「嗯」，柾國消沈的回應。
      「打起精神來，你不是一直想找他嗎？」，號錫給柾國加油打氣。
      「對。」
      「至少有消息啦！慢慢來。」
      「謝謝你，哥。」
      「不會啦，只是你找到他之後，你要怎麼做？」
      「跟他道歉」，柾國咬著唇內的肉，然後放開，「看看他過得好不好。」
      「就這樣？」
      柾國靜默片刻，「如果可以，希望他能原諒我。」
      大概很難，但是，柾國得去做，「加油，哥支持你！」
      「嗯，我會努力的。」

五
      智旻剛從醫院回來，閔玧其跟著他，一起到他的住處。
      玧其的醫師和智旻是同一個人，名字叫李順亨，李醫師介紹他們兩個認識，玧其和智旻一樣，都罹患憂鬱症，玧其比起智旻還更自閉。
      他們兩個很合得來，總是互相支持鼓勵，玧其是音樂製作人，吃了蠻多苦，受了很多冷眼，但他人卻有一種古怪的浪漫，他對智旻說，「我喜歡你的聲音」。
      智旻無聲大笑。
      然後玧其說，「你的心讓你的笑聲美麗，我聽得到。那些有聲音，卻心思不正的人，他們的笑聲只讓人想吐。」
      智旻想起周遭人對自己的訕笑，他知道玧其說的對，他對玧其漾起一抹溫柔的微笑。
      智旻很早就接受別人異樣的眼神，當人們知道他不能說話，有些人會立刻滿懷同情的看著自己，有些人會一臉嫌惡，有些人會假裝不在意，
      無論是哪一種反應，他們都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跟自己相處而渾身不自在。
      他是一種麻煩。
      還好他的工作可以讓他閉門不出，他可以遠離人群。
      智旻是一個小說家。
      他在自己的住處編寫奇幻冒險的故事，他最有名的作品是海底冒險故事。智旻把海底動物描寫得活靈活現的，深受小朋友的喜愛。尤其他描述的巫師，雖然壞，但又可愛，許多人喜歡這個人物，這部小說讓智旻進帳不少，但是很少人知道他是這部小說的作者，智旻很滿意這樣的結果。
      他害怕人群。
      智旻很少出門，雖然他其實喜歡東看看西看看，但是他沒辦法撐太久。智旻每一個月會出門採買，逛書店一次，回診一次，除此之外，他都待在家裡。其他時間，他想出門，泰亨會帶他去，可能是去看電影，可能是去公園走走。
      但是泰亨談戀愛了，對象是他公司裡的女職員，名字叫做金泰熙，智旻都暱稱他們是雙泰。
      今天智旻一個人去看電影了，泰亨跟他女友去逛街約會。
      電影很好看，智旻喜歡裡面善良的外星人寄宿在地球人的體內，最後跟地球人相戀，被地球人同化的故事，它是小說改編的。電影拍得很悶，但是智旻不在意，他喜歡這樣的戀情，超越人類界線的戀情。他走出電影院，買了根冰棒，邊走邊吃。
      他不知道他被人跟蹤了。
      柾國上次在公園裡遇到智旻，到現在已經過去二個月了，他每天利用慢跑的時間，把這附近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，他在尋找智旻。人海茫茫，雖然機會渺茫，但是柾國不放棄，他堅定的，風雨無阻的，每天在慢跑時，找尋那熟悉的身影。
      終於讓他在電影院附近看到了智旻，這次他不敢貿然前進，他怕嚇跑智旻，柾國打算找出智旻的住處，然後再想辦法，在不嚇到智旻的情況下，跟他碰面。
      智旻穿著條紋T，帶著黑框眼鏡，看起來可愛極了，拿著冰棒沿路東看西看的走回去。
      柾國小心的跟在後面，盡量避免被智旻看到。
      然後智旻走到一棟老舊的公寓門口，旁邊就是那座公園，智旻拿感應卡開了門，走進公寓裡。柾國抬頭看，過沒多久，二樓靠公園的那面，屋裏的燈亮起，窗簾被拉開，柾國飛快低下頭，過幾秒後再緩緩仰起頭來，窗邊可以看到智旻穿著條紋T的背影，然後智旻朝屋內走去，身影消失在窗後。
      所以，智旻住這。
      柾國轉過身，公園裡一棵大銀杏樹，正在迎風招展，暗夜裡，路燈打在它的葉子上，看起來閃爍不定。
      所以，這是智旻住處的窗景，他每天都看得到這棵樹。
      柾國再度轉過頭來，看著智旻所住的二樓，智旻的身影不在。
      自己接下來要怎麼做呢？
      柾國開始每天都來智旻的公寓樓下，觀察智旻的生活狀況。他沒看過智旻出門，他想著，也許他跟智旻出門時間錯開了，但是智旻在早餐，晚餐和晚餐時間都沒有出門，柾國就開始懷疑了。
      智旻都不出門吃飯嗎？
      才這麼想，他就看到智旻出門了。
      智旻拿著錢包走進附近的超級市場，柾國推著推車，小心的跟在他後面，假裝正在買東西，在智旻轉頭過來時，低頭拿著一包衛生紙研究它的成分，等智旻扭頭過去時，把衛生紙塞回去。
      智旻買很多東西，柾國看著他推車裡的食物，心想他知道智旻為何能足不出戶了，這些食物夠他吃一個月了。
      然後智旻結帳，提著兩大袋的食物走出超級市場，柾國連忙把推車放回去，跟在智旻後面。
      袋子似乎很重，智旻步履有一點不穩，柾國皺著眉亦步亦趨的跟著他。
      果然，智旻腳拐了一下，袋子摔落地面，裡面的東西掉了出來。柾國立刻跑了過去，把智旻扶起來，然後忙著幫他撿拾地上的食物。
      智旻蹲下來也開始撿，等到東西都撿回去袋子裡了，智旻打算跟對方點頭致謝，然後他瞪大眼睛，因為他發現扶他起來，幫他撿東西的人是田柾國。
      柾國在智旻後退，打算逃跑前，拉住了他的手，看著一臉驚恐的智旻，輕聲開口說，「我幫你提回去」，說完，他不容分說的拿起購物袋，大步朝著智旻的住處前進。智旻沒有動，他待在路中央，看著柾國的背影，等到離柾國有一大段距離後，他才開始邁步前進。
      柾國沒有回頭看，他一路走到智旻的住處樓下，把袋子放在門口，轉身看到智旻在路口那看著他，智旻停下了腳步。
      所以這是智旻認為的安全距離。
      這麼遠⋯⋯。
      柾國心沉了下去。
      下一秒他挺起胸膛，本來就不可能這麼快，自己在急什麼？
      柾國對遙遠的智旻微笑，然後他轉身走了。
      晚上泰亨來智旻的住處時，智旻已經把這件事寫了下來，他把紙條拿給泰亨看。
      泰亨一邊看一邊問，「田柾國幫你撿東西？還扶你起來？」
      智旻在旁邊點點頭。
      「他幫你把東西提回來？」
      智旻再度拼命點頭。
      「他知道你的住處」，泰亨猛然把頭抬起，「他怎麼會知道你住這！？」
      智旻似乎也想到了，他眼睛瞪得大大的，他也不知道田柾國怎麼知道自己的住處。
      「智旻」，泰亨嚴肅的看著他，「我們不知道他動機，你不可以放下戒備，有事一定要跟我說。」
      智旻小小的拳頭緊握，他固執的搖頭。
      「你不用擔心我跟泰熙，她跟我在一起時，我就跟她說過了。」
      智旻看著泰亨，手沒鬆開。
      「智旻」，泰亨低下頭來，「有事要跟我說，好嗎？」
      良久，智旻點點頭。

六
      沒想到，才隔一天，智旻在公園裡餵貓時，又再度遇到柾國，智旻猜想柾國可能搬到附近來住，他不知道柾國除了住處只離他兩個街口遠，他還有意等自己。
      柾國需要運動，他是攀岩選手，他慢跑的區域就是繞著智旻的住處打轉，公園裡有單槓，他會在那裡拉單槓，然後在兒童遊戲區的黑色地墊上做伸展操。就算不運動，他吃飯買東西也都特意到智旻住處附近來。
      於是智旻剛從書店出來，提著袋書，蹲著餵貓時，就又遇到柾國。
      「牠們會失去對人類的戒心」，柾國把上次來不及說的話，說完，「所以最好不要餵牠們。」
      跟上次一樣，智旻抬頭瞪大眼。
      太近了。
      智旻想逃跑，但是這次柾國根本沒停留，在智旻起身到一半時，柾國說完人就繼續慢跑了。智旻呆呆的站著，貓咪在他腿邊磨蹭，鳴叫。等柾國的身影繞過公園轉角，看不見時，智旻緩緩蹲下身來，摸摸貓的頭，然後他想了想，抱起這隻流浪貓，離開公園。
      碩珍下班到智旻住處的時候，就發現了這隻橘色貓。
      「好可愛」，碩珍抱起貓，「你從哪找來的？」
      智旻笑了笑，用手指指外面的公園。
      「從公園裡帶回來的？」，碩珍揉揉貓的肚子，「牠叫什麼名字？」
      智旻抬頭想了想。
      「你還沒給牠取名啊？」
      智旻不好意思的笑笑。
      「叫魚餅？」
      智旻搖搖頭，碩珍是個吃貨，寵物名都不脫食物名。
      然後智旻眼睛一亮，拿起手機打了一串英文字，碩珍靠過去看，螢幕上寫著「minmin」。
      碩珍笑了，果然很智旻，「好，minmin」，然後碩珍又想到，「帶去給醫生驅蟲了沒？」
      智旻傻傻的搖頭。
      「流浪貓身體有很多寄生蟲，你得帶牠到獸醫那驅蟲、打預防針，還要植入晶片。」
      智旻認真的聽著，然後他點點頭。
      於是隔天，智旻為了minmin出門了。
      他先到獸醫那，給minmin驅蟲、打預防針、植晶片，還到寵物用品店，買了貓提籠，他站在貓樹旁看了很久，決定先買魚形布偶給minmin，布偶裡塞了貓草，店員推薦他貓抓板還有貓便盆，智旻就都買了。
      智旻把minmin放進提籠裡，拿著塑膠袋，袋子裡裝著他剛剛買的東西，走出寵物用品店。
      街道上秋陽燦爛，街道樹葉色轉黃，天上的雲朵很高，襯著藍色的天空，看起來澄淨蔚藍，行人帶著微笑，走過智旻身邊，智旻迷眩在這樣的視覺美景裡，他想了想，轉身走回寵物店，買了一條鍊子，還有項圈，項圈上掛著鈴鐺。智旻用手撥弄，鈴鐺發出悅耳的鈴聲，智旻滿足的笑了。
      「你要帶牠去公園散步？」，泰亨從樓上下來，他知道智旻養了隻橘貓，但他沒想到智旻為了貓要出門陪牠散步，「你可以嗎？」
      智旻用力的點頭，他臉頰上的肉在他點頭時微微鼓起，看起來可愛極了。
      碩珍在一旁嘆氣，若要說泰亨對智旻很好，很照顧，是沒錯，但是就是保護過度了，「泰亨啊，也不過就是遛貓，你不用緊張。」
      碩珍哥根本不懂，泰亨皺眉，要是智旻又碰到田柾國怎麼辦？
      智旻拉了拉泰亨的衣袖，泰亨無奈的從鼻子裡吐了口氣，「好吧！」
      智旻立刻綻放一朵美麗的微笑。
      晚上智旻就忙得要命了，為了minmin，他在廚房地板上放了便盆，倒了貓砂進去，又把貓抓板放在旁邊，然後他抓抓頭，想著自己忘了幫minmin買睡墊，於是他找來了紙箱，在裡面放了一件自己很久沒穿的棉T，然後他在客廳裡，清出一個角落，預備明天去買貓樹回來組裝，最後他抱起minmin，坐在電腦桌前，開始寫作。
      隔天是星期一，智旻在下午四點時才出門，他先把minmin放在提籃裡，到了公園草地上，幫minmin繫上鍊子，牽著牠散步。
      柾國遠遠的就看到智旻的身影，等他跑近了，立刻發現那隻橘色貓。智旻一看到柾國，馬上把minmin抱在懷裡，戒備的看著他。
      好可愛。
      這是柾國第一個念頭。
      然後柾國沒有看智旻，假裝一切正常的跑過智旻身邊。他感覺到智旻在自己經過時，背上的毛似乎都要豎起來了，像一隻貓一樣。
      智旻等柾國跑遠了，才又把minmin放下來。走了一陣子，柾國又跑回來了，原來柾國沿著公園跑，智旻慌忙又把minmin抱起來，minmin正在嗅著路邊的野草，被智旻抱起，牠不滿的抗議一聲「喵嗚」。柾國一樣，假裝沒注意到他們一人一貓，很快又跑了過去。智旻認真的看著柾國跑遠，才又把minmin放下。等到第三次柾國出現的時候，智旻沒有把minmin抱起來了，他渾身僵硬的站在原地，豎起所有感官，戒備的等柾國跑過去。柾國全身都是汗，這次他一樣跑了過去，但是他輕輕的說了一聲「Hi」，沒等智旻回答，就又跑開了。智旻把minmin塞進提籠裡，寵物店也不去了，帶著minmin就直奔住處。然後把門鎖上，跌坐在門前，連把minmin放出來都忘了。
      一整個月，柾國都沒再看到智旻。
      柾國敲著自己的頭，沮喪的罵自己，他把智旻嚇跑了。
      幹嘛那麼急呢！
      智旻就像隻曾被人類欺凌的貓一樣，他戒備心很重，一定要一步一步來才行，要假裝什麼都沒看到，要假裝毫不在意，他才會從他的安全角落走出來。即便走出來了，一點動靜就可能把他又嚇回去。
      等到柾國再次看到智旻，柾國又恢復以前那樣，偷偷跟在後面，不敢靠近。
      這次一定要很小心才行。 
      智旻在寵物用品店裡，買了他上次看到的貓樹，箱子很大。智旻提著貓砂，又抱著箱子，小心翼翼的走在街道上。柾國跟在後面陪著他，等到公寓門口，智旻把箱子放下，掏出感應卡感應，然後抱起箱子準備擠進去，大門有油壓控制，智旻用箱子推著門，他的貓砂掉到地上。
      在智旻準備要把箱子放下，拾起貓砂袋子時，柾國忘了對自己的叮嚀，他衝過去把箱子抱過去，擠進門裡，頭也不回的上樓。智旻愣住了。
      好一會，智旻撿起袋子，猶豫的爬上樓梯，柾國站在智旻的房門前，把箱子放下，智旻緊張地躲在樓梯口看著柾國的一舉一動，不敢過去。
      柾國嘆了口氣，走到智旻面前，停了下來。智旻背靠牆壁，把貓砂抱在胸前，一臉驚恐的看著他。
      柾國咬著唇內的肉，他張了張口，打算說些什麼，然後他合上嘴，再打開，這次他終於說了出來，「對不起。」
      智旻瞪大了眼睛。

七
      泰亨氣壞了。
      沒想到智旻出門遇到田柾國，還不只一次，竟然都沒跟自己提。
      智旻拉了拉泰亨的衣袖，泰亨理都不理。
      智旻急得站起身，拼命打著手語。
      「我沒事，我會保護我自己，我不能一直靠你們幫忙，我可以處理，我已經二十四歲了，我不是國中生！」
      泰亨更氣了，他一臉寒霜。
      智旻拼命拉他，又開始拼命打手語，「對不起，泰泰，我錯了，但是我真的沒事，他沒有做什麼，他跟我道歉，他幫我拿東西，我沒有理他，我以後都會跟你說了，拜託，不要生氣」。
      「他知道你住哪，他竟然還進來了，他甚至知道你住哪間，智旻，他跟蹤你！他沒事幹嘛跟蹤你！這樣是光明磊落嗎？他要道歉，他可以登門拜訪，他幹嘛這樣鬼鬼祟祟，他想幹嘛？！而你竟然都沒有跟我說！」，泰亨生氣的說。
      智旻似乎還想說些什麼，最後他無聲的低頭。
      這晚，泰亨抱著智旻一起睡，他在智旻的頭頂上叨念不休，直到智旻睡著。
      一早醒來，智旻的情緒就很低落，泰亨出門前揉揉智旻的頭，考慮著要不要請假，智旻把minmin抱起來，推著泰亨出門。等泰亨終於出去了，智旻坐在床上，看著外面的銀杏樹，一片金黃，智旻把下巴擱在minmin溫暖的身體上，卻感覺到一片灰暗。
      沒有人會愛他，沒有人會喜歡他，自己待在這裡做什麼？生存在這裡做什麼？
      他想回去，回到他遙遠的故鄉。
      然後他想到柾國。

      變態⋯
      對不起⋯

      田柾國，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？
      智旻一整天待在家裡，沒有吃任何東西，沒有寫下任何一個字。
      一個月後，泰亨帶著智旻到醫院去，智旻拿了一堆藥回家，大部分都是安眠藥，智旻失眠了。
      柾國已經很久沒看到智旻了，從上次他幫智旻把箱子搬上二樓後，到現在已經快兩個月了。
      智旻沒有帶貓出來散步，沒有去超級市場採買，沒有去寵物用品店買貓砂，柾國很擔心。他看到智旻的時候，智旻都是一個人。
      他有朋友嗎？
      他一個人吃住都在家裡，他不悶嗎？
      他的家人呢？
      他不用工作嗎？
      星期二晚上，柾國站在公寓門外，考慮著要不要按門鈴，按了的話要說什麼，他的拳頭緊握鬆開，鬆開再緊握，反覆數次，他的掌心冰冷，但滿是手汗。
      「請問你找誰？」，一個長相俊美的男士，西裝筆挺，帶著金邊眼鏡，溫和的看著他，然後他認出柾國來，「你是那個攀岩選手，叫⋯」，男士在腦海搜尋，「叫田柾國！對吧！」
      柾國遲疑的點頭，「對！」
      對方伸出手來跟他握手，「你好厲害，年紀輕輕就拿下亞洲盃的冠軍！」
      「嗯」，柾國有點不好意思。
      然後對方自我介紹，「我叫金碩珍」，碩珍笑著，「對了，你來這是要找誰？」
      「智旻，我找朴智旻。」
      「你認識智旻？！」，碩珍很訝異，「你們怎麼認識的？」
      「我」，柾國艱難的開口，「我是他的國中同學」。
      智旻一開了門，就愣住了，碩珍旁邊站著田柾國。
      「登愣」，碩珍誇張的說，「驚喜！」
      驚喜？是驚嚇吧！柾國其實不願意這樣來找智旻，但是他實在太擔心智旻了，所以就跟著碩珍一起上樓。
      「你的國中同學來找你」，碩珍開朗的聲音，沒有點亮周遭的氣氛，但是他沒有發現，「現在這種時代，竟然還能有國中同學記得你，智旻啊，很難得呢！」
      國中，同學，記得，我。
      智旻抓著胸口。
      花圃，爛泥，垃圾桶，廁所。
      他呼吸困難。
      變態，噁心，同性戀。
      田柾國。
      智旻彎下腰，抱著肚子，吐了滿地。
      碩珍嚇壞了，柾國一個箭步衝進來，扶著智旻，把自己的衣服下擺抽出來，接住智旻的嘔吐物，，他對著碩珍問，「浴室在哪？」
      碩珍抖著手指了指左手邊的一扇門，柾國一手放在智旻的背上，一手還扯著自己的衣服，智旻雙手摀著嘴，酸水從他的指縫流出。柾國幾乎把智旻抱起，走到浴室去，就聽到智旻在浴室裡「哇啦哇啦」的嘔吐聲。
      柾國輕撫著智旻的背，幫他順氣，等到智旻吐到沒東西可吐，他開始乾嘔，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一樣。然後智旻力氣用盡了，倒在柾國的懷裡喘著氣。
      「碩珍哥，可以麻煩你找衣服給智旻換嗎？」，柾國撐住智旻的身體，朝外對著碩珍說。
      碩珍立刻到智旻的房間打開衣櫃，拿了一套衣服出來，關上衣櫃後，想了想，又拿了另一套出來，走到浴室拿給柾國。
      柾國讓智旻坐在浴缸邊緣，先幫智旻脫掉他的上衣，智旻的袖口跟領口都沾到了，柾國洗了手，把毛巾弄濕，幫智旻擦拭他的嘴角、脖子還有雙手，再幫智旻穿上衣服，智旻渾身無力，任柾國幫他清理。然後柾國換掉自己的衣服褲子，拿毛巾擦擦自己的身體，穿上智旻的衣服，抱著智旻走出浴室。
      幸好智旻喜歡穿寬大的衣服，柾國穿在身上剛剛好。
      Minmin不安的跟在柾國的腳邊打轉，柾國考慮著要把智旻放在哪好，最後他決定讓他坐在沙發上，Minmin立刻跳上沙發，前腳掌踩在智旻的腿上。
      柾國不敢坐太近，他走到另一張沙發上，擔憂地看著智旻。
      碩珍緩緩坐了下來，然後他開口問柾國，「你是誰？為什麼智旻看到你反應這麼大？」
      柾國喉嚨吞嚥困難，「我」，接下來的話實在說不出口。
      智旻這時抬起頭來看著他，他的眼睛烏黑，像一汪水潭，柾國對著這樣一雙眼，內心千迴百轉，然後他對著智旻滿懷歉意的開口，「對不起，智旻」，接著柾國轉過來跟碩珍說，「我是國中時霸凌智旻，逼得他轉學的人。」
      聽到柾國的回答，碩珍喃喃的說著，「泰亨會把我殺了⋯⋯」。
      柾國看著智旻，輕聲問，「你要喝水嗎？」，然後不等智旻回答，他走到廚房倒了杯水給智旻，智旻的住處很小，浴室獨立一間，除此外，一目了然。
      智旻低著頭接過，他剛吐完，喉嚨酸澀。
      柾國坐回原位，看著智旻，對著智旻說，「我知道我做了很惡劣的事，我不應該這樣，我不該說那些話。你轉學之後，我就立刻後悔了，我一直在找你，我想跟你道歉，我知道你可能不需要，你不用原諒我，我只希望你一切都好，如果，如果可以，讓我彌補我做錯的事，什麼都可以」，柾國說了一大串，沒有任何條理，但滿懷真誠，然後他緊張的抓緊大腿，「但是，如果，如果你根本不想看到我，我會消失，不再出現在你眼前。」
      一片寂靜，碩珍尷尬的別開視線。minmin跳上智旻的肩頭，玩著智旻的髮。
      智旻拿過自己的手機，在上面打字，然後拿給柾國看。
      柾國探身過去，他看到上面只有一個字。
      「好」。
      柾國疑惑惶然的看著，好？是消失嗎？不要再出現的「好」？
      智旻把手機收回來，在上面又打了一串，拿給柾國看。
      「我原諒你。」
      柾國眨了眨眼，又眨了眨眼，他半張著嘴，吶吶的說不出話來，眼淚開始匯聚，接著滑落臉龐，然後碩珍就聽到柾國的哭聲，柾國一手摀著嘴，漲紅著臉，顫抖著哭泣。

      
八
      柾國在門口跟智旻和碩珍揮手，他雙眼紅腫，但是面帶微笑，然後他彎腰鞠躬，接著轉身離開了。 
      碩珍看著智旻，「太好了」。
      智旻輕輕點頭。
      泰亨回來後，知道柾國過來的事，他抱著智旻，對著智旻說，「旻旻好棒！終於！」
      智旻仰起頭來微笑。
      「你太輕易原諒他了」，泰亨皺皺鼻子，「應該要叫他跪在門口三天三夜！」
      智旻不滿的看著泰亨。
      泰亨嘆了口氣，「好啦，我知道」。
      隔天柾國拿著智旻的衣服來還，他洗乾淨疊好了，智旻收下後，柾國問他可不可以進來。智旻想了想，點點頭。
      Minmin走過來，在柾國的腳邊磨蹭，留下自己的味道後，就去玩了。智旻倒了水給柾國，柾國道謝，然後柾國開口問智旻，「你要出去走走嗎？」
      智旻抬眼疑惑的看著他。
      「嗯，喔，那個」，柾國緊張的說，「我看你都悶在家裡，想說也許，嗯，就是，外面公園的銀杏很漂亮，也許，你出去走走，呼吸新鮮空氣，會很好。」

      事實上智旻正陷入情緒的低潮，他一點都不想出門，什麼都不想做，連吃東西都沒有胃口，但是看著柾國小心翼翼的模樣，智旻點了點頭。
      他們帶著minmin一起出門，minmin在草地上東嗅西嗅，橘色的毛，在陽光下閃耀。智旻和柾國在步道上緩緩前行，柾國驀地開口說，「我有學手語」。
      智旻驚訝的看著他。
      「你轉學之後，我特地去學了」，柾國有點不好意思，他用手摸摸鼻子，「所以你可以跟我比手語」。
      智旻看著前方，然後搖了搖頭。
      「你不想跟我說話，還是⋯⋯」，柾國有點難過，但是他知道他沒資格難過。智旻看他這樣，伸手拉住了柾國的手，這還是智旻第一次主動碰觸柾國，柾國有點驚訝，但更多的是欣喜。
      智旻搖搖頭，然後把柾國的手放開，拿出手機打字，「我不喜歡別人看著我。」
      打手語會引來路人的注目，智旻不喜歡別人的目光，那讓他緊張。
      柾國內心一陣刺痛，他知道為何智旻不愛別人看著他，一切都是自己引起的，看樣子自己未來還會有很多像這樣的時刻。
      「我可以加你好友嗎？」，柾國問，「我是說我們可以聊天。」
      智旻沒有想過自己會有跟田柾國一起聊天的時刻，事實上他們一起出來散步就已經很神奇了。
      智旻點頭答應。
      柾國立刻拿出手機，記下智旻的電話號碼，加他通訊軟體好友。
      他們在外面逗留了一個小時，然後柾國送智旻回去。
      智旻躺在床上，他睡不著，但是他要求自己要躺著。到了深夜二點半，智旻手機「叮」的一聲響了，有人傳訊息給他，智旻燈也沒開，打開手機一看，是柾國傳訊息過來，訊息很長。
      「智旻：謝謝你今天陪我去散步，這對我意義很重大。我沒有想過會得到你的原諒，我所做的一切，對你造成了嚴重的傷害，我根本沒有資格去請求原諒，可是你卻這麼輕易就原諒了我，換作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吧！我曾說過很多過分的話，事實上那些話都不應該用在你身上，而應該用在我身上。即便你已經原諒了我，我還是想懇求你讓我彌補你，我不是為了要讓自己好過一點，我只是希望你一切都好，但是如果這樣會造成你的困擾，我發誓我什麼都不做，絕對不會打擾你。很晚了，希望你有個好夢。柾國。」
      智旻呆呆看了好半晌，然後他想了想，開始回傳。
      「柾國：謝謝你今天陪我去散步，但是我不需要你彌補我。像我這樣的人，能夠有人願意陪我去散步，我就很開心了。我知道你為以前的事感到抱歉，但其實你不用這樣，你那時候還只是個孩子，別人說的話，一定讓你很困擾吧！我不應該纏著你，讓你被人說是同性戀，其實事情的起因是我，所以你不用這麼自責。把過去都忘了吧！這些年，你一定很不好過吧？你要我原諒你，但是你也要原諒你自己才行啊！」
      智旻按下傳送，沒多久，他的手機就響了，是柾國打來的。
      智旻默默接起。
      「不是，智旻，不是這樣的！你很好，你真的很好！什麼叫像你這樣的人，你為什麼會這麼想？錯的人明明是我！你什麼都沒有做，你沒有錯！我這些年過得怎樣，都是我自己造成的，是我自己活該！」，柾國講得又快又急，一說完，他拼命喘氣，手機那端沒有任何回應。
      智旻不能說話。
      柾國心裡痛得要命，「我，智旻，我」，我真該死，都是我的錯，真是蠢斃了，「我，對不起，我，我，拜託，智旻，不要這麼說，不要說造成我困擾，不要說我是孩子，拜託，不要」，柾國弓著身子，他胸口痛到他沒法坐正。
      手機那端保持著寧靜。
      只有柾國痛苦的嗚咽，在手機裡傳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