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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

      智旻知道他在做什麼。

      但他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。

      當他走在開滿鮮花的曠野裡,心裡頭想的,就是智賢哭泣的雙眼。

      已經死了好多人了⋯⋯

      所以,明知道不太可能,還是得去。

      還是得去。

      而且,那人答應自己了。

      想到那人的怒吼,智旻心裡一陣哀痛。也許全世界所有人裡,自己唯一對不起的,就是那個人了吧!

      但是,身不由己。

      智旻咬著下唇。

      在這樣的世界,他們這兩艘船,隨著波浪前進,要如何決定自己的命運?就算前面是懸崖瀑布,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墜落。

      更何況,自己這微賤的身軀,怎麼可能跟他長相廝守呢?

 

      你不是奴隸⋯⋯

 

      智旻搖搖頭,把對方的話語甩出腦海,他不可以退縮,不可以軟弱。

      明月高掛在天上,照著前往赤火城的路途,一片光亮。

      智旻停下腳步,仰頭看著天。

      爸爸,爸爸,你在天上看著我嗎?

      請你看著我,我會完成我的使命。

      請你,多看顧我一下吧!

      「智旻!」,後方一聲喊。

      智旻愣了一下,轉頭去看,是吉姆和智賢。

      「你們怎麼來了?」

      「哥哥你一個人要去哪!」,智賢說。

      「沒找我,太不講義氣了!」,吉姆語帶抱怨。

      智旻皺起眉來,「你們知道我要去哪?知道我要做什麼?」

      智賢點點頭,吉姆假裝不知道,驚慌的說,「什麼?不是要去殺熊嗎?」

      「吉姆⋯⋯」,智賢無奈的看著他。

      吉姆終於停下來,「好啦,我知道智旻要去赤火城,這也太明顯了,這方向就是去赤火城啊!總不可能從這裡回家吧!那要繞好遠⋯⋯。」

      吉姆哇啦哇啦說個不停,智賢沒法再聽下去,他知道要是認真聽,吉姆會說到天荒地老,「哥,我要幫以史報仇!」

      「我們去那裡不是要幫以史報仇,是要停止戰爭」,智旻認真地看著智賢,「我要去把志旼女王抓過來!」

      「把女王抓過來,不就是報仇了嗎?」,智賢也認真地說,「她殺了以史!」

      智旻嘆氣。

      「反正你不可能把我們兩個甩掉的」,吉姆說。

      「你們怎麼知道的?」

      「我去找你,發現你不在」,智賢解釋。

      原來如此。

      「好」,智旻吸了口氣,「我們一起去!」。

      赤火城原本就有不遠,一路上龍國軍隊駐守著,他們三人,全靠智旻閃避一層又一層的防線,遇到對方的哨兵或斥侯,來不及閃避時,智旻就跳上去切斷對方的喉嚨,然後把屍體找地方藏起來,吉姆射箭,破風聲太大。

      不過這也代表他們動作得快,因為對方隨時都會發現不對勁。

      城堡就在眼前,赤火城的歷史悠久,環繞在外圍的護城河成為他們第一步阻礙。但是對智旻和智賢來說,卻不是問題。沁河城就在沁河岸邊,他們兄弟很早就會游泳,吉姆就不行了,他是個旱鴨子。

      不過他是神射手,可以射穿箭靶的神射手。

      智旻用繩子綁上一塊石頭,讓吉姆射向城堡高大的牆樓,等到繩子卡在城垛上,三人飛快攀爬上去,到了牆面頂端,他們把繩子收好,開始在城堡裡搜索。

      志旼女王早已入睡,當她被驚醒時,人已經在一只布袋裡,智賢開始把她的嘴巴用布條綁住,讓她發不出聲音來。

      「哥」,智賢小聲地問,「要不要把她敲昏,也許她會⋯⋯嗯⋯⋯把狼啊,鳥啊,啥的,嗯⋯,你知道的,給叫來了⋯⋯。」

      志旼女王坐在布袋上憤怒地瞪著他們。

      智旻想了想,想到這人是未來柾國的新娘,智旻搖搖頭,「她是未來的王妃。」

      「好吧!」,智賢很聽他哥哥的話。

      三人沿著原路回去,很快離開赤火城。

      當他們避開龍國的士兵,穿越曠野時,月亮被烏雲擋住,黑夜遮掩了他們的身影,智旻心想連老天爺都來幫忙。

      「也許,巫女的預言是真的⋯⋯」,智旻喃喃地說。他們會贏得勝利,柾國會娶志旼⋯⋯。

      前方驀地傳來輕笑。

      吉姆立刻認出來了,「侍衛長!」,他快步竄到前方,「我們抓到了志⋯⋯嗚呃⋯⋯」。

      吉姆的聲音變得含糊,像被淹在水裡,呼嚕呼嚕冒著泡吐氣。

      烏雲被風吹散,月光映照大地。

      智旻和智賢看清楚了前方的景象。

      吉姆站在前方,他雙腳無力微弓著,軟軟地靠在一個人的身上。

      智旻雙眼瞪大,吉姆的背上閃現亮光,是刀劍反射月光所造成的。那是一柄長劍,沒入吉姆的胸膛,從背胛刺出。

      「吉姆!」,智旻大喊。

      吉姆那縫合過的上唇劇烈地抖動,血液從唇間流出,是因為這樣所以他的聲音才會哽住,被鮮血哽住。

      對方把劍俐落帥氣地抽出,吉姆跪倒在地上。

      智旻衝了過去,他已經看清楚了,對方是北境皇家侍衛隊隊長,金鈗榮。吉姆的師父,蘿絲的偶像。

      智旻抱起吉姆,吉姆滿臉不敢置信。

      金鈗榮似乎也有意讓他們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事,他沒有動作。

      智賢站在一旁背著布袋,整個人呆住了。

      吉姆在智旻懷裡,他看著智旻抖著唇說,「⋯⋯蘿絲⋯⋯。」

      「我會跟她說的,你不要擔心,她很堅強。」

      「⋯⋯很兇⋯⋯」,都已經要死了,吉姆還在擔心他妹妹、抱怨他妹妹,智旻眼淚掉了下來,「她不會生你的氣的,她會以你為榮!」

      吉姆的力量在消逝,但是他奮力表達,「⋯⋯祖先⋯⋯光榮⋯⋯我爸⋯⋯。」

      吉姆他參加侍衛隊是為了要立下大功,他的家族成員幾乎全是農夫,但其實第一代北境國君帶部屬脫離龍之國時,吉姆的祖先就是其中一位,結果在某一代祖先手上,弄丟了爵位,被貶為庶民。相較於家族裡其他子弟的平庸,吉姆百發百中的神技,讓家族成員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,吉姆背負著恢復祖先名聲的重任,他父親從小就對他滿懷期望。

      而吉姆他也沒有讓他父親失望⋯⋯

      「你做到了,吉姆,你做到了!」,智旻用力點頭,他的淚水隨著動作灑落。

      「⋯⋯嗯⋯⋯」,吉姆扯開嘴,他的上唇咧開,讓縫合痕跡更明顯,是吉姆的招牌笑臉。然後他閉上眼,嚥下最後一口氣。

      「吉姆⋯⋯」,智旻哭喊,可是沒用,他的好友已經聽不到了。

      「結束啦?」,金鈗榮低著頭看著他們。

      智旻聽到他的聲音,愣愣地抬起頭來。

      「女王在袋子裡嗎?可以把她交給我嗎?」,金鈗榮問得很客氣。

      智賢一聽到他這麼說,立刻把袋子抓得更緊。

      「你是誰?」,智旻開口問,眼淚滑落他的臉龐,但是智旻的表情已經平靜下來。

      「你果然聰明!」,金鈗榮笑了笑,「棕熊王沒殺死你我就知道麻煩了。」

      智旻把吉姆放下,聽到這句話他猛地抬起頭來。那時候這個人就想殺了自己了?!

      「我姓尹,很巧吧!我真正的名字應該叫尹鈗榮。」

      巧,對,真的很巧。

      志旼女王就姓尹。

 

 

 

 

十七

      智旻突然發現一切都合理了起來。

      遠在東方的志旼女王,如何能影響辛毘黑森林裡的猛獸。

      為何他們三個可以這麼輕易地從赤火城將志旼帶走,北境大軍卻遲遲沒辦法向赤火城推進一步。

      「噢⋯⋯天哪⋯⋯」,智旻想起寧海,「陛下這麼勇猛的人,卻被寧海一箭射死⋯⋯」,明明柾國在幾分鐘內就可以解決的對象⋯⋯。

      全部都是這個人。

      搞半天北境戰爭的對象不在外,而在內。

      看到智旻的表情和反應,金鈗榮很滿意。

      「說起來,我長志旼一輩,她得喊我叔叔才對。」

      「怎⋯⋯怎麼會⋯⋯」,這樣還是不對,不對⋯⋯

      金鈗榮仔細看著智旻的臉,然後他點點頭,「是蠻難相信的,尤其我沒有紅色眼瞳,但是這一切確實是我的傑作,我才是龍子,尹志旼空有一雙眼,但一點用都沒有。」

      第一代北境之王帶著部屬渡河北上,他的妻子產下一名龍子,證明了龍國國王染指了自己屬下的妻子。

      那名龍子沒有死,他在北境活了下來。

      金鈗榮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是皇家侍衛隊,他們守護北境王室,他們是這個龍子的後代,他們的確姓尹才是。

      「那⋯⋯那為什麼?」,智旻了解後,他想不通,「你為何要背叛⋯背叛⋯⋯北境?」

      「咦,我以為你懂的」,金鈗榮一臉認真,「你懂的,不是嗎?」

      智旻背後寒毛直豎。

      他懂。

      金鈗榮滿意地笑了,「我們都一樣,世世代代,戰戰兢兢,就怕有個閃失,不是嗎?」

 

      你在這裡一言一行都要謹慎,要不然你隨時都會喪命,還可能連累了朴氏。戰爭隨時都會爆發,你要認清你的身分,你要保衛國家,你要對王室效忠,即便你必須在戰場上犧牲,你都必須做到,你不能任性⋯⋯

 

      父親⋯⋯父親⋯⋯,智旻用手抓住自己的衣襟,他覺得空氣好稀薄,他呼吸不過來。

      「到辛毘王城當了十年的質子,你跟我不是一樣嗎?我們要效忠,我們不能任性⋯⋯但是憑什麼?你跟我,龍之血和馬洛瑞,原本就不屬於北境,不像吉姆⋯⋯」,金鈗榮,不對,尹鈗榮說到這聲音沉了下去,「吉姆他跟我們不一樣。」

      吉姆祖先是騎士,隨著北境之王來到辛毘,他們做錯了事,被褫奪了爵位,他們一代一代都想重新贏回祖先的榮耀,他不可能背叛北境。

      「我的出身高貴,卻被姓田的頤指氣使,我身上流的是龍的血液,我可以感應動物,北境之王應該服侍我才對,我可姓尹,是他的主子!」

      智旻聽著尹鈗榮憤怒的話語,他的腦子一片混亂,然後他顫抖著說,「所以你才殺了吉姆,你才不斷召喚異獸,你打算⋯⋯你打算⋯⋯」。

      「讓北境亡國,你覺得呢?」

      智賢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對話,尹鈗榮似乎想說服智旻,他要智旻跟他聯手,智賢有點害怕,他輕輕在智旻耳邊喊了一聲,「哥⋯⋯」。

      智旻回過神來,轉頭看著智賢,他在智賢的眼中看到了滿滿的擔憂。

      智賢他沒有離開過馬洛瑞,他從不需要注意自己的言行。

      不像自己待在辛毘,整整十年。

      還因此留下了奴隸的印記。

      智旻低垂著眼,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
      風吹來,天上雲朵遮住了月亮,不一會又飄走,大地籠罩在月光下。

      「智賢,你帶著女王先走」,智旻低聲說著。

      尹鈗榮皺起眉來。

      智旻站起來,推了推智賢,「快!」

      智賢立刻背著志旼女王狂奔。

      尹鈗榮衝過去,但是智旻移動身體,擋在他前面。

      「所以,你要跟我作對?」,尹鈗榮說。

      「我一直都知道他是君,我是臣,我父親教導我要效忠,教導我要保衛國家⋯⋯」,智旻喃喃自語著。

      但是,不僅僅是這樣。

 

      「如果我不是君,你不是臣,你就有怨了?」

 

     當時自己才八歲,跟隨著父親來到辛毘,那個男孩羞怯地躲在城垛後方偷看自己,那個男孩愛躲起來,愛生自己悶氣,卻總是到處搜羅好玩漂亮的東西給自己,弄得滿身髒兮兮。他高傲倔強的表情,總是帶著渴求,跟在自己屁股後面團團轉,要是不理他,他就跑得不見人影,讓自己去找他。

      可愛的小男孩。

      可愛的王子殿下。

      剛開始真的覺得他好煩。

      愛黏著自己,不讓自己回家,架子又超大的。

      可是,可是,他們漸漸長大,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變得不太一樣。那些禮物變成了項鍊花束,在自己心裡盪起漣漪。

      自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,看著他焦急,心裡頭卻隱藏不了那竊喜。說著不可能,說著要回去,回馬洛瑞,但是都是裝的,明明就是裝的。自欺欺人罷了!

      偏偏就算是裝的,那個男孩也不管,他傻傻地,任性地親吻自己,要自己喊他的名字⋯⋯

      他好可愛,好純摯。

      他從未改變。

      可是,可是,來不及了,這份心意早就被掩埋在心底,從不打算讓它出來見日。

      因為,不公平啊!

      這輩子,從來都是一只棋,從來就身不由己。

      如果連心都給他,那多讓人氣悶,這是自己唯一擁有的了。

      才不,才不要那麼輕易給你,才不要那麼輕易地讓你知道。

      我驕傲的王子殿下呀!這是我唯一自傲的了,就是我有你的愛。

      這份心意來不及跟你說了,現在我的心願就是你一切安好。

      怨嗎?智旻搖搖頭,「我的答案,從未改變⋯⋯。」

      尹鈗榮看著智旻,他聽到了智旻剛剛的回答,他不知道那個答案不是針對他,但是其實也差不多,「智旻啊,我從小看你長大的,你一身的武藝都是我傳授的,你怎麼覺得你擋得住我?」

      智旻揚起眉,看著尹鈗榮,他的表情嚴肅,但是眉眼帶著純真,「總要一試。」

      試嗎?

      「好哇!」,尹鈗榮聲音高亢,帶著期待,「那就來吧!看看智賢能跑多遠,你能撐多久。」

      兩人盯視著對方,沒有立刻進行攻擊,他們距離大概十來步,尹鈗榮的武器是長劍,智旻的是一只匕首,光是這樣,智旻就不太可能贏了。

      他勢必得貼身肉搏,但是在他靠近尹鈗榮之前,尹鈗榮的劍早就到了。

      智旻面無表情,他思考著該怎麼行動,他知道這是一招定勝負的時候,尹鈗榮一定會速戰速決。智旻一扯嘴角,他也只有那一招了,殺死棕熊王那一招了。

      智旻握住匕首,蹲低拔腿衝向前,在接近尹鈗榮前,他躍起直挑尹鈗榮的喉管,尹鈗榮不慌不忙,拿長劍一擋,智旻在空中翻轉,躍回地面,尹鈗榮抬腳就踢,智旻放鬆身體,消去尹鈗榮的力量,漂亮落地。

      還沒站穩,尹鈗榮往前跨步,拿長劍準備直劃智旻的喉嚨,智旻用匕首擋住,尹鈗榮長劍方向一轉往下刺入智旻的胸膛。

      照理說智旻會再拿匕首去擋,尹鈗榮就可以肘擊智旻的喉嚨。

      至少尹鈗榮是這樣想的。

      沒想到智旻卻在此時握住尹鈗榮的手,順勢抓住長劍,往自己胸口刺入。

      「噗哧」一聲,長劍深入智旻的胸膛,鮮血噴濺。

      尹鈗榮正想著智旻在幹嘛時,智旻用力抓住尹鈗榮的上臂,長劍直沒入智旻胸膛,只剩劍柄。智旻的匕首在此時刺進尹鈗榮的心臟。

      「朴智旻,你搞什麼?」,尹鈗榮不敢置信的看著胸前的匕首,「你不要命還拖著我!」

      智旻笑了,鮮血從嘴角流下,他想說話,可是血液灌入他的肺部,他開始嗆咳,然後他把匕首抽出,往尹鈗榮的胸膛再刺一刀,「這是給吉姆的⋯⋯哈⋯咳⋯⋯」,想到吉姆的笑容,智旻用最後的力氣把匕首刺到最底。

      兩人一左一右倒了下來,喘著氣顫抖,因為躺倒在地上,鮮血灌入鼻腔,兩人嗆咳的更嚴重,弄得滿臉都是血。

      智旻的意識開始渙散,他知道尹鈗榮還沒死,但是跟自己一樣差不多了。

      黑色的天空開始變藍,遠方地平線上一抹紅光,是智旻人生最後一個畫面。

      日出了。

 

 

 

 

十八

      不喜歡吉姆,從以前就不喜歡。

      要說自己為什麼不喜歡吉姆的話,理由一大堆。他兔唇、他搞笑、他百發百中、他有一個漂亮的妹妹,這一點超可惡。他努力、他孝順、他總是樂觀向上⋯⋯

      太多了!

      最讓人生氣的,就是智旻喜歡他,不喜歡自己。

      他們有一堆自己不知道的秘密,總是偷偷互看一眼,然後笑了起來。

      啊~生氣!

      柾國捶了一下床鋪,他正坐在床上,從智旻的帳篷回來後,柾國就維持在憤怒的狀態。

      剛剛智旻窩在自己懷裡,像隻可愛的貓,可是沒多久就讓自己火大到不行。

      為什麼他總是這樣,永遠都不順自己的意?

      他不知道自己喜歡他嗎?

      為什麼就是不肯好好待在自己身邊,就是不肯接受自己呢?

      竟然要自己娶別人!

      馬的!

      柾國再度用力一錘,「碰」的一聲,這一次厚厚的木頭床架陷下一塊,他把床打壞了。

      娶就娶!

      有什麼了不起!

      再也不看他,再也不想他,再也不跟他說話。反正,反正,他跟吉姆那麼要好,就讓他們開開心心在一起好了!自己一點都不在意,一點也不。管他們兩個怎樣!誰有那個空閒!

      要是自己在戰場上受傷了,他會來看自己嗎!他會擔心自己嗎!像他擔心其他人一樣。

      柾國的憤怒開始慢慢消逝,他喉嚨澀澀的,吞嚥困難。

      一定不會的吧!

      只有自己,會跑去找他,會擔心他。

      他才不會!

      好不公平⋯⋯

      好過分⋯⋯

      所以,人們才說先說愛的人就輸了。

      是這樣嗎?

      是這樣吧!

      輸了。

      柾國咀嚼著內心的委屈和不甘,想著,也許,一開始就不應該讓智旻知道自己喜歡他,在意他。

      哼,他一定很得意!

      啊~生氣!

      不過,要是自己什麼都不做,智旻會怎樣呢?

      柾國低著頭,開始想像。

      唔⋯⋯智旻會繼續恭敬地叫自己殿下⋯⋯然後他⋯⋯

      剩下的想不出來了。

      好像就是這樣了。

      智旻什麼都不會做。

      自己就算真的結婚了,牽著新娘子站在他面前,他眉毛都不會皺一下,因為就是他叫自己娶的!

      苦澀。

      世間的戀情都這麼苦嗎?

      還是只有自己的最苦。

      因為,沒有人的單戀對象要他們娶新娘子的吧!

      所以,從以前到現在,自己到底都在忙些什麼?

      著了什麼魔?

      被下了什麼蠱?

      還是說,自己只是因為得不到,所以才更執著?

      對!應該是這樣,自己沒有那麼喜歡朴智旻!只是自己太執著罷了!朴智旻又沒什麼!

      朴智旻有什麼值得自己喜歡的地方?!

      長相嗎?

      智旻的眼總是晶亮,像所有星星都躲在裡面一樣,他笑起來眼睛一瞇,看起來可愛極了,他會拿他小小的手遮著嘴,咯咯地笑著。

      他的耳朵小小的、圓圓的,像剖成片狀的蘋果,嚐起來卻像是荔枝,他的耳垂也小小的,自己可以輕易地把他的耳朵一口含住。

      他的嘴唇總是微微翹起,有時候嘟著嘴思考,看起來更翹了。顏色柔嫩,粉中帶桃色,嚐起來像好吃的水蜜桃一樣⋯⋯自己品嚐過一次⋯⋯

      柾國腦子開始糊成一片,綺思聯翩。

      才想到他的唇而已,腦袋就卡住了。

      哼,算了,長得漂亮又怎樣!柾國恨恨地扭過頭。

      真的喜歡一個人,要更多一點!

      例如說,某些動作啦,眼神啦,美好的人格特質啦⋯⋯

      智旻的動作優雅,走起路來,像舞者一樣。他的眼神這一秒還殺氣騰騰,下一秒就萌萌的。他體貼善良,認真盡責,大家都喜歡找他幫忙,像浩介請他幫忙找自己⋯⋯

      結果他因為這樣被烙上奴隸的印記。

      柾國雙肩垮了下來。

      那些氣悶、委屈、不甘,一下子化作嘆氣,飄散在空氣中,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。

      管他的。

      喜歡一個人哪管原因!

      是自己要喜歡他的,又不是他逼自己喜歡他的。

      而且都這麼久了,自己都沒清醒過來,未來還有機會清醒嗎!

      這一輩子都沒機會了吧?

      柾國往後倒在床上。

      等天亮了,再去找他吧!跟他說自己誰都不娶,他帶回一個新娘子,自己就殺一個新娘子。跟他說戴著自己的項鍊,就別再想東想西了,這輩子他就是自己的人了。跟他說要是再叫自己娶別人,自己就抱著他上戰場打仗,看誰還敢嫁給自己⋯⋯

      柾國的意識朦朦朧朧地,就快要睡著了。

      這個時候,營地裡傳來一聲大喊,「陛下!葛蘭多爵士!赫巴德爵士!誰來都好,拜託,快去救我哥哥!拜託,救我哥哥!嗚嗚,拜託⋯⋯。」

      智賢回來了。

 

 

 

 

十九

      柾國在曠野上疾行,智賢在他左側,葛蘭多、赫巴德在右,北境在凌晨發動攻擊,一路拔除崗哨,像拔掉蛋糕上的蠟燭一樣,沒有吸血鳥,沒有棕熊⋯⋯

      然後他們終於找到躺在地上的尹鈗榮和智旻。

      尹鈗榮胸前兩個大窟窿,其中一個插著智旻的匕首,一看就知道他死了。

      智旻胸前插著一把長劍,嘴角流著鮮血,已經半乾了,他朝著東方看,陽光射入他的眼,他連眨都不眨一下,因為他再也看不到光線。

      柾國跪在地上,把智旻抱在胸前,慌張地看著四周圍的人,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⋯⋯說話啊⋯⋯

      每個人都面帶哀戚,別過臉去,沒有人敢直視柾國的雙眼。

      赫巴德不忍心,「陛下,智旻爵士犧牲了自己,殺了真正的龍子,又讓智賢帶回女王,我們贏了⋯⋯。」

      不不不,這不是真的⋯⋯

      什麼犧牲⋯⋯不是⋯⋯沒有⋯⋯

      柾國張著嘴,喘著氣,卻說不出話,他緊緊抱著智旻,雙眼失神。智賢倒是第一個哭出來的,他把智旻身上的劍抽出來,已經沒有鮮血從那裡流出,「哥哥⋯⋯嗚哇⋯⋯哥哥⋯⋯哥哥不要死⋯⋯我有聽你的話,把女王帶回去了⋯⋯哥哥⋯⋯不要丟下我⋯⋯」。

      贏了⋯⋯戰爭贏了⋯⋯女王⋯⋯第一美人⋯⋯智旻⋯⋯

 

      恭賀陛下,所愛之人完成使命,護你平安。

      

      不要⋯⋯

      「走⋯⋯走開⋯⋯」,柾國推開跪在地上哭的智賢,「他還沒死,你不要亂說⋯⋯我會救他的⋯⋯他會沒事的⋯⋯」,柾國抱起智旻跨上馬,不管別人怎麼說,調轉馬頭朝著西北而去,沒有人知道他要帶智旻去哪。

      柾國騎在馬上,拋下北境所有士兵,一路朝西北而去,他要回去,回去那座山。

      卡洛奇帕山。

      天黑了,又亮了。

      柾國不吃不喝,終於,他的馬撐不住,倒在地上,卡洛奇帕山腳也到了。柾國護著智旻,全身髒兮兮的從地上站起來,他摔下馬的時候,傷到了背部。

      「快了,快了,智旻很快,我就可以把你救回來⋯⋯」,柾國抱著智旻走在山道上,春天的山林一片生機盎然,蝴蝶飛舞在花叢裡,北境之國的國君行走在美景中,臉色蒼白驚惶,他沿著舊時的記憶,來到一處山坳,樹林裡沒有那三個矮小的身影。

      「在的,她們一定在的,我會找到她們⋯⋯」,柾國親吻智旻的額,繼續在林中尋找。等到他手酸了撐不下去,他蹲在地上,把智旻放在大腿上稍事休息,他不願意把智旻放下。等到手不酸了,他把智旻抱起,再度前進。

      黃昏時刻來臨,林中一片昏暗,不知名的蟲子飛舞在樹林裡,帶著幽深的藍光,柾國在此時看到遠處的橘紅燈火。是那裡,一定是那裡,女巫在山中修行的住處,柾國漾起一抹欣喜的微笑,「太好了,太好了!找到了,智旻你不會有事了!」

      那房子蓋在懸崖上,底下有一條繩索,柾國咬著牙把智旻放在背上,然後拿繩索的尾端,把智旻綁在背後,智旻壓迫到了他背上的傷,但是柾國怕智旻掉下去,所以他反而綁得更緊。

      「還好我沒有摔傷了手⋯⋯」,柾國喃喃地說,他心裡慶幸著。

      然後柾國攀著繩子爬了上去。

      來開門的果然是女巫,不過只有一位。

      「國王陛下,這個時間來拜訪,是為了什麼?」,女巫尖聲問,她的嘴角帶著一抹神秘的笑。

      柾國小心地把智旻放在地上,然後跪了下來,對著女巫哀求,「救救智旻,你有法力不是嗎?拜託你,發發慈悲,救救他!」

      「智旻公爵嗎?他果然做到了」,女巫讚許的說,她的眉毛高聳,讓額頭的皺紋更深了,「陛下贏得了戰爭,所愛之人完成使命,護你平安,很好很好!」

      「那不重要,重要的是智旻,智旻他⋯⋯」,柾國哽咽,他跪著雙手握拳擱在地板上,人看著地面,眼淚啪嗒啪嗒地滴落,智旻死了這樣的話柾國說不出來。

      「但是命運就是這樣」,女巫理所當然的說,「我們早就跟你說了,不是嗎?」

      命運?

      女巫點點頭,「所愛之人會護你平安的,智旻爵士不就是你所愛的人嗎?他救了你,完成使命,把世上第一美人帶回來給你,幫助你贏得了戰爭。預言應驗了,沒事了,快起來!」

      應驗了?

      「不⋯不不⋯⋯不是」,如果是那樣,那不對,不對,命運不該是這樣,錯了,預言錯了!「他不是,不是⋯⋯」,柾國抬起頭來,眼淚滑落臉頰,他困難地吞嚥,「我不愛他,他不是我愛的人,他沒有使命,我沒有所愛之人,沒有!你們搞錯了,所以智旻他不該死掉,他不應該死掉,快救他⋯⋯」,沒錯,預言沒有應驗,預言搞錯了!

      「哦⋯⋯你說你不愛他?」

      「不愛,不愛,我不愛他!」,柾國搖著頭,像要把頭都給搖下來了,「不愛!」

      「那真是可惜了⋯⋯」,女巫一臉惋歎,然後她怪笑起來,「既然這樣,又何必救他呢?」

      「因⋯因爲⋯⋯」,柾國答不出來。

      「唉呀,真是可憐了,智旻爵士可是拿命去換你的平安呢!不僅這樣,是換整個北境人民的平安呢!陛下還能昧著良心說不愛他⋯⋯,你請回吧!」

      「不要,錯了,預言錯了,都錯了,沒有使命,沒有⋯⋯」,柾國被趕出門外,女巫把門關上,柾國抱著智旻,站在門口,喃喃地說,「我不愛他,拜託你快救他。我不愛他,拜託你救他。我不愛他,拜託你⋯⋯」,柾國低下頭,泣不成聲,「救他⋯⋯救他⋯⋯救他⋯⋯」。

      北境的士兵在隔了兩天後找到了柾國,柾國站在女巫的門前站了兩天,仍不肯離開。

      葛蘭多走到柾國前面,他可以聽到柾國低喃著「救他,不愛他,救他⋯⋯」,葛蘭多輕聲開口,「智旻爵士他得回家了,陛下也是。」

      柾國抬起頭來看著他,徬徨無依。

      葛蘭多看著眼前的男孩,他才十九歲而已,卻這麼的悲傷,像全世界的傷痛都找上了他。葛蘭多把他摟進懷裡,連著智旻,「回去吧!柾國,帶智旻回去吧!我們把這些為國犧牲的將士們都帶回去吧!」

      柾國靠在葛蘭多的肩上嚎啕大哭。

      不懂,這些人都不懂。

      他們不懂。

      不懂⋯⋯

      志旼站在北境王帳裡,一臉不耐。

      自己到底要被放在這裡多久?

      那個田柾國怎麼沒來迎接自己?

      志旼撫摸自己的左眉,將它梳順。

      他們一群人就這樣衝出去救那個朴智旻,把自己晾在這裡。哼,想也知道一定是死了,尹鈗榮哪有那麼好對付的!

      等等他們灰頭土臉的回來,自己可有笑話可以看了。

      這一等就等了三天。

      志旼餓得半死,北境士兵對她愛理不理的,態度惡劣的要命。水難喝的要死,竟然沒有柳橙汁!肉也是,柴的要命,多吃幾口,牙齒就要斷了。睡覺也是,床板硬得要死,棉被臭得要命!

      現在他們終於回來了!

      志旼冷眼看著田柾國失魂落魄地走進來,她開始冷笑,「死了吧!那個馬洛瑞的領主!」。

      柾國聞言,抬起頭來看著她。

      「朴智旻啊!」

      柾國冷下臉來,「你在這裡做什麼?」

      志旼勾勾嘴角,「朴智旻把我給抓來的,你問我為何在這?」

      柾國又餓又累,又痛又悲,他不想看到志旼,於是他轉身準備離開。

      「怎麼?朴智旻沒死嗎?不可能吧!尹鈗榮呢?」

      開口閉口死不死的,柾國憤怒地轉過身來,「你閉嘴!不准你喊他的名字!不准你說他死了!都是因為你,因為你!」。

      「因為我?」,志旼沒有動怒,她笑了起來,聲音清脆柔亮,好聽極了,「你說錯了吧!我當時可是聽得很清楚,朴智旻說我是未來的王妃,他自己跑來赤火城抓我來這的,干我什麼事?他遇到尹鈗榮又不是我害的。咦,說起來是為了你吧!你把過錯推到我身上,就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?」志旼突然頓了一下,「啊~該不會是你叫他來抓我的吧!把我抓回來當你們北境的王妃。」

      柾國一臉慘白。

      「我說對了吧!」,志旼銀鈴般的笑聲再度響起,「哎唷喂呀!馬洛瑞領主領了君令,完成了使命,卻死了,嘖嘖嘖,我們陛下生什麼氣?氣自己吧!是不是呀!畢竟⋯⋯」,志旼看了看自己漂亮的指甲,「⋯⋯唔⋯⋯是你害死他的,嘻嘻,你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對不對!」,志旼揚眉看著柾國,風情萬種,「其他人不懂,但是我懂,我什麼都知道。」

      柾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
      「想殺了我?你想掩飾自己的錯,對吧!你怕讓其他人知道你做了什麼,對吧!因為是你害死了他。」

      不是,不是。不是想掩飾自己的過錯,不是這樣。

      柾國抓著自己的胸口,他胸口好痛。

      「呀!田柾國,你是要死啦?」

      死嗎?死了是不是就可以看到他了。

      死了,就可以看到他。

      若是這樣,想問一問。

      問他。

      智旻,你怨我嗎?

 

 

 

 

 

二十

      「她說的也對,所以南俊啊,為什麼我們知道是田柾國叫朴智旻去抓王妃的啊!畢竟當時只有他們兩個在帳篷裡」,號錫開口。

      「我的這份資料是田柾國的日記。」

      「啊~原來如此。」

      「說是懺悔錄比較適切⋯⋯」,南俊修正,「北境贏得戰爭後,田柾國回到辛毘後寫的,他寫了很多」,血淚之作。

      「嗯⋯⋯」,號錫點點頭,「要是我也是吧!」

      「那還有一個預言,那個預言成真了嗎?」,碩珍開口問。

      南俊點點頭,「成真了。」

      「他真的娶了龍國的女王啊!」

      「嗯,日記裡說的很清楚,他娶她是為了要提醒自己的錯。」

      「噢⋯⋯。」

      「那他們有小孩嗎?」,碩珍好奇。

      南俊搖搖頭,「沒有,他一回到辛毘就病倒了,沒多久就去世了。」

      這麼年輕啊⋯⋯

      號錫點點頭,「要我也是,瘋了都有可能」,所愛之人因為自己而死,沒有比這更傷痛的了,「他那時還很年輕,人年少時難免會說氣話。」

      誰知道這樣的話,卻造成這樣的遺憾。

      「田柾國想要帶著朴智旻的遺體回辛毘,希望未來的日子可以陪伴在他身邊,可是智賢堅持要把智旻帶回去,他說智旻是馬洛瑞的領主,他必須回到馬洛瑞的祖墳去。於是田柾國希望可以死後埋在馬洛瑞,陪著智旻。可是北境王室成員死後必須埋在王陵裡,結果連這一點點的小心願都沒辦法達成。」

      「生死都不能在一起⋯⋯」,碩珍喃喃地說。

      靈異研究社裡一片沈默。

      「這樣不行,我們得做些什麼才可以!」,號錫拍桌大喊,「這不就是我們靈異研究社創社宗旨嗎?」

      「對!沒錯,我們得幫他們!」,碩珍也說。

      「怎麼幫?」,南俊問。

      「我們把朴智旻找來,讓他們兩人見面!」,碩珍豪氣干雲地說。

      「對!這方法太好了!」,號錫覆議。

      於是隔了一個月,靈異研究社來到了另一處陰森地點。

      碩珍跟號錫雖然是提議的人,但是他們還是很害怕,手拉著手顫抖著。南俊念念有辭,但是什麼事都沒發生。

      「是不是我們不夠誠心?」

      「那我們再試試。」

      過了三十分鐘,還是一個鬼影子都沒有。

      「不行!一定要讓他們兩個見面才行!」,號錫大聲地說。

      又過了一個小時,還是什麼都沒有。他們不死心,試了一次又一次,天都快亮了,南俊口乾舌燥,但是就是什麼都沒有。

      「怎麼回事?」,號錫疑惑地問。

      「朴智旻到哪去了?」,碩珍看著南俊。

      南俊搖搖頭,「我不知道。」

 

 

 

 

前生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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