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八
碩珍下班了，從外頭買了晚餐回住處，剛爬上二樓，就看到智旻跟一個穿著軍服的人站在門口拉拉扯扯。
碩珍遲疑地問，「這是⋯⋯。」
在拉扯的兩人停了下來。
「您好，我叫衛北，隸屬於大韓民國陸軍第三野戰隊。」
碩珍遲疑地點點頭，「你好啊⋯⋯」，然後他對智旻說，「智旻你還沒吃吧，我買了紫菜飯卷回來」，碩珍舉起手上的黑色塑膠袋晃了晃。
衛北看著智旻，智旻看著衛北。
「怎麼了嗎？」，碩珍不明白。
衛北把他們兩個剛剛在拉拉扯扯的物品拿到碩珍面前，「我也買了飯卷，但是朴上⋯⋯」，衛北才說到一半，智旻勾住他的脖子，掩住他的嘴，「吃，我吃！」
於是三人坐在智旻狹小的客廳裡，雙人沙發擠不下，衛北拿了張坐墊坐在地板上。
他們安靜地吃著飯卷。
客廳裡只聽得到咀嚼的聲音，和塑膠袋的簌簌聲。
過一會，碩珍手肘碰碰智旻的手肘，用著氣音講悄悄話，「智旻啊，你怎麼會認識軍人的啊？」
「哈哈哈⋯⋯呃哈⋯⋯就有一次⋯⋯啊～～就我上次為了寫作的需要，特別去結交的朋友，哈哈，我想寫軍人。」
「哦～～～」，碩珍點點頭，繼續吃飯卷。
客廳裡再度剩下吃飯卷的聲音和塑膠袋發出的簌簌聲。
「叮咚」，門鈴打破這詭異的寧靜。
衛北自告奮勇地去開門。
其恩站在外頭，拿著一個黑色的塑膠袋，看到開門的衛北一身軍裝，其恩愣了一下，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問，「請問智旻哥在嗎？」
智旻聽到其恩的聲音，從沙發那扭過頭來，「其恩，你怎麼這個時間過來？」
其恩走到智旻客廳，先對碩珍說「碩珍哥好！」，再從智旻口中知道了穿著軍服的大哥哥叫衛北，其恩有禮的跟對方鞠躬。
「你跑來做什麼？」，智旻等其恩打完招呼，重新問了一次。
「媽媽做了紫菜飯卷，姐姐要我拿過來，我就騎腳踏車送過來了」，其恩這時看到大家都在吃紫菜飯卷，他有點訝異，手上的袋子垂在身側，帶著失落地說，「好像⋯⋯不用送來⋯⋯你們都在吃了⋯⋯。」
「哪會！」，智旻飛快把衛北買給他的飯卷放下，「你媽媽做的一定不一樣！」
其恩笑了，害羞地把塑膠袋遞給智旻，「媽媽包了紅薑絲在裡頭。」
「太好了，紅薑絲甜甜辣辣的，最解膩了！幫我跟伯母說謝謝！」
「那我回去囉！」，其恩仰起小臉，準備揮手道再見。
「我跟你一起回去，外頭不安全！」
「可是你還在吃飯卷。」
「我送你回去後再吃。」
其恩看了看碩珍和衛北，遲疑了一下，「我等你吃完好了。」
智旻只好坐了下來，碩珍跟衛北在，他就這樣走了的確是不妥。
於是智旻吃了衛北、碩珍、其恩送來的各式飯卷，撐著肚子送其恩回家。
晚上十點，「吃了嗎？」，柾國在電話這頭問。
「吃了三份」，衛北說。
「那就好」，柾國點點頭，把電話掛斷了。
接下來每天衛北都會過來送飯，可能是午餐，可能是晚餐，甚至是宵夜，智旻原本以為他要來帶自己回龍仁了，或是柾國有交代他轉告自己什麼的，但是衛北什麼都沒做，就送飯。
智旻開始思考這是所謂的軟性監禁了。
不過，打開窗戶，查看房間，沒有任何鏡頭對著他。
智旻摸不著頭緒，問衛北，一問三不知，就傻笑著看自己吃飯。智旻放棄從衛北那得到答案，他決心等田柾國來了，再親口問。
三天後，智旻從其恩家回來，上了公寓二樓，就在自家門口看到衛東。衛東穿著迷彩軍服站在那，表情一如既往的憂鬱。智旻看了他一眼，然後慢吞吞地掏出鑰匙，在衛東的注視下，開了家門。
田將軍坐在沙發上，穿著黑色西裝式軍服，肩上的星形徽章將他襯托得更威嚴，他可能剛開會完就過來，所以才穿得這麼正式，智旻可不會以為第三野戰隊的少將來找自己，會穿成這樣。
智旻把手往後ㄧ推，關上大門，他的門鎖被敲壞了，後來衛北找人來修，把新的鑰匙給了智旻，現在智旻知道備份鑰匙在誰身上了。
智旻沒有坐下，他站在門邊，跟柾國對視，等著柾國開口。
「我叫田柾國」，柾國終於開口了。
智旻瞪著他。
他在對自己自我介紹嗎？
「是你新的指揮官，從現在開始，朴智旻你一切聽我的指令。」
在說什麼？什麼聽他的指令！
「我只聽南俊哥的！」，想要自己跟這個比自己年紀小的人行禮，怎樣都不可以！
「金南俊上校已經殉職，原黑天鵝部隊解散，朴上校，這是你的調職令」，柾國敲敲桌上一張A4紙，上面蓋著關防。
智旻走向前去，彎腰從矮几上拿起那張調職令。
原特種部隊黑天鵝成員朴智旻調遣至第三野戰隊首都軍，軍階：上校。
所以，這世上再也沒有黑天鵝部隊了⋯⋯。
原以為自己還活著，總長會看在以前南俊哥的份上，重組黑天鵝，結果⋯⋯等等！在調職之前，不是應該先處分自己擅自行動的事嗎？
「為什麼沒有懲處令？」
柾國撣撢膝蓋上不存在的灰塵。
智旻皺眉逼問，「為什麼沒有懲處令？」
柾國揚眉抬眼看了智旻一眼，然後站起來，「你有一個月的休假，下個月一號，請你到龍仁報到。
「你為什麼不回答？」，驀地智旻瞪大眼，「難道你沒有跟總長說我擅自行動的事？」
柾國沒開口解釋，他繞過智旻，朝著門口走去，智旻在他背後開口，「你為什麼要這樣做？」，智旻停頓一下，「因為你把我當誘餌，引北韓特務出來，你良心不安嗎？」
柾國停下腳步，轉身過來，「我有什麼好良心不安的？換作是我，我不在乎被人當誘餌，只要能保衛大韓民國國民的安全，我隨時可以為國犧牲。」
智旻雙手捏著調職令，質問柾國，「那你幹嘛救我？」
柾國理所當然地回，「難不成看你去送死？」
「要你多管閒事！」，智旻看著這個好事的人，火大地開口，「怎麼？救了人很有成就感？要我感謝你救了我一命？還是說要對我說什麼活著就有希望？說黑天鵝的隊員在天上絕對希望我活得好好的，開開心心的？屁！你根本就不知道別人怎麼想的！你不需要經歷別人要經歷的痛苦，你什麼都不懂、不了解！所以，請你別胡亂插手別人的人生！」，智旻說完瞪著柾國，幾乎要把柾國瞪穿兩個洞。
好半晌，柾國靜靜地看著智旻，智旻想著他應該是無話可說了，沒想到柾國盯著智旻，緩緩吐出兩個字，「死了。」
「什麼死了？」
「朴智旻早就死了。」
「說什麼屁話！」，智旻氣憤地嚷。
「他在卞口路公寓裡死了，被炸得屍骨無存了，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『我的』朴智旻。」
智旻不敢相信有人這樣強詞奪理，「什麼你的！」
柾國走到智旻面前，「反正你不要命了不是嗎？既然你不要了，我撿回來就是我的，所以你是我的，你這條命是我的。」
「胡說八道！」
「你得活下去，因為你是我的」，柾國手指點在智旻的胸口，「我的。」
智旻用力把柾國的手拍開，血液從腳底衝了上來，他面紅耳赤，氣到話都說不好了，「神經病，自以為，你自以為！什麼你的？！厚臉皮！我的命當然是我的！什麼你的！」，然後智旻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向房間，嘴裡罵著，「神經病！莫名其妙！講什麼東西！什麼鬼話！」，啪地一聲，房門關上，柾國被扔在客廳裡。
柾國看著關上的門好一會，然後偏過頭想了想，確認自己沒說錯，一切都合情合理，他輕輕點頭轉過身去，把大門打開。
衛東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，剛剛裡頭的爭執聲他都聽到了，畢竟智旻喊得那麼大聲。
將軍就⋯⋯就這樣忝不知恥地說這種話？說「朴智旻是他的」這樣的話？
偏偏聽起來還有幾分道理⋯⋯。
柾國經過衛東的旁邊，沒理會他的部下臉部表情，開口說了一聲「走了」。
「是！將軍！」，衛東立刻把門關上，跟著柾國下樓。
在房間裡的智旻，聽到外頭門關上的聲音鬆了口氣，他其實不明白自己幹嘛不跟對方吵，就這樣躲進房間裡。
對，躲進房間裡。
可惡！不是應該把對方罵到無地自容、自慚形穢嗎？
明明就強詞奪理！
智旻忿忿地走向床鋪，把床上的cooky玩偶拿了起來，狠狠揍了幾拳，「不要臉！什麼鬼將軍！什麼你的！」，想到剛剛那人伸手在胸口點了好幾下，說著「我的」，智旻「啊～～～」地狠揍cooky，cooky的長耳拼命晃動，但臉上表情不變。
智旻打完之後，看著cooky那幸福又挑釁的表情，份外覺得這玩偶像那個田將軍，他把玩偶扔回床上，「給我小心一點，要不然我看你一次揍你一次」，這樣說完智旻覺得胸口好些了，剛剛那怪怪的，癢癢的感覺終於不見了，然後智旻不爽地「哼」了一聲，扭頭走回客廳。
十九
柾國的媽媽在他六歲的時候去世，柾國跟哥哥柾賢由田爸爸獨立撫養長大。田爸爸是個軍人，養育兩個兒子的方法，跟管理軍隊差不多。幾點起床，幾分鐘刷牙洗臉，幾點出門，清清楚楚，不容有差錯。
哥哥柾賢接受她母親的薰陶時間較久，長大後柾賢成為一名插畫家，柾國則跟隨父親的腳步成為一名軍官。
後來，柾國的父親到中東參與反恐行動，不幸受了傷，他的膝蓋被子彈擊穿。於是田父提前退休，留在老家釜山，由長子照顧。
不知道是不是對田爸爸一板一眼教導的反抗，哥哥柾賢反而做事隨興所至，要是搞砸了，就拍著手大笑。田爸爸退休後跟柾賢住在釜山，柾國就好幾次接到他打電話來，抱怨爸爸的嘮叨。
田爸爸是個不苟言笑的人，柾國記憶中的母親，卻是一個常常笑的人，聽柾賢說，「媽媽的笑聲很悅耳，聽到她笑的人，也會跟著笑起來。」
這南轅北轍的兩人怎麼會相戀然後結婚的？
據說當時才二十歲的田媽媽，有一次出門，看到年輕穿著軍裝的田爸爸，一見鍾情，倒追田爸爸後，兩個人結婚。
田媽媽是生病去世的，原本只是小感冒，田媽媽總是無所謂的揮揮手，說不用擔心，吃吃成藥就好。後來病情變得嚴重，田媽媽發燒住院，田爸爸在醫院看顧她，她還能笑著說，「難得生了病，我心愛的就可以陪在我身邊，唉唷唉唷，我也贏了大韓民國一次。」
後來田媽媽陷入昏迷，這樣的笑語就再也沒聽到了。
失去田母的田家，就像是啞了聲音的收音機。
田爸爸沒再娶，除了照顧兩個兒子，就是獻身在沙場上。
田媽媽在世的時候，她每天作畫，家務反而都是田爸爸在做。要是田父出任務不在家，就兩兄弟分擔工作，柾國記得他很早就會自己折衣服了，是他爸爸親自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指導，柾國折的衣服方方正正，要是擺放在床鋪上，就活像百貨公司的服飾專櫃。柾國的房間不一定很整齊，但是他對味道非常敏感，最喜歡香皂的味道。柾國從軍的時候，柾賢說他這個弟弟撐不過三天，沒想到柾國在滿是汗臭味的軍營裡，堅持了下來，他跟柾賢說，「討厭是一回事，忍耐又是一回事。」
柾國就是這樣的人。
為了達成自己的理想，再刻苦艱險也會堅持下去。
一次，韓軍和美軍在沙漠裡追擊恐怖份子，卻遭到埋伏，被圍困在一片荒漠裡。十天後，柾國帶著這批美韓聯軍，擊退恐怖份子，領著這批人走出沙漠。
因為這件事，田上校晉身為田少將。
陸軍裡頭，跟柾國同時期的還有另外一顆明星，他的名字叫金南俊。
金南俊在陸軍官校時期，就引起人們的矚目。金南俊智商148，體格強健，還擁有完美的領導才能，被視為下一個陸軍司令接班人。不過金南俊的仕途卻非常不順利，先是在南韓境內演習受傷，休養半年，因此錯過了南美智利的任務。後來又招惹了副參謀李光泰，金南俊軍銜就一直卡在九芒星上，沒法上升為五芒星。
更令人遺憾的是，金南俊上校在年初仁川事件去世，年僅三十歲，所有期待他有更好發展的人，聽到這個消息，沒有不感嘆惋惜的。
想到這，呂珍九拿起桌上的茶杯，嘆了口氣，「至少事情也算有了好的結果，金南俊的心血沒有白費」，說完，珍九啜了一口茶。
柾國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，然後點點頭。
這對好友，如同往常一樣，在珍九的會談室裡聊天。
「對了」，驀地想到了什麼，呂珍九睜大眼睛好奇地問，「聽說朴智旻調職到你那去了？」
「是這樣沒錯」，柾國把杯子放下。
「那衛東那幾個人，不就終於收隊了！我聽衛西說，你讓他們到索馬利亞去？」
柾國搖搖頭，「原本是這樣打算沒錯，不過事情有了變化，我就讓他們先留下來了。」
有了變化？沒聽說啊！珍九抓抓頭，然後他看了看自己好友平靜滿足喝茶的模樣，突然懂了。
有變化的不在國外，在國內吧！
更明確的說，在第三野戰隊的新隊員身上吧！
不知道衛東他們的新工作是什麼？
珍九好奇的對象——衛東提著便當，站在智旻門外，這是他們四個的新工作。有時候衛東搞不清楚是到所什麼瑪麗亞去好，還是留在國內好。
不過，至少自己打賭贏了，接下來半年，衛西跟衛北都要聽自己的。
這樣想想，抓著便當，衛東心情好了起來，門在這時打開了，智旻站在門內。
一看到門外的衛東，還有他提在手上的塑膠袋，智旻就說，「你來送便當？我跟你們說過了，跟田柾國講，我不用他派人送飯！」
「智旻哥，不要為難我們了，你收下吧！是豬排丼飯啊！」
怎麼連自己愛吃什麼都打聽好了？智旻眉頭皺起，忿忿地把豬排丼飯搶過來，啪地把門關上。
「將軍說要確認你吃了⋯⋯」，衛東對著木門喃喃地說，然後他嘆了口氣，抓抓頭走了。
回到客廳的智旻，把便當扔到桌上，他沒有浪費食物的習慣，但是他真的很不想吃這個便當。
怎麼這個人就只會讓人吃吃吃吃吃！
煩不煩啊！
衛東站在門外淒風苦雨地打電話。
「沒照片？」，柾國冷冷地問。
「他把門甩上，我沒來得及拍」，衛東心裡那份委屈啊⋯⋯。
柾國擰著眉掛掉電話。從衛東等人傳來的消息看，智旻這三天都沒出門，也沒讓其他人進門，東西不知道有沒有吃，人也不知道有沒有好點⋯⋯。
「怎麼了嗎？」，珍九看著本來心情還不錯的柾國，突然好像不是很高興，「總長找你？」
「不是⋯⋯」，柾國搖搖頭，然後露出認真思索的表情，好一會他才開口問珍九，「珍九，你輔導過這麼多人，對於那些親友因故去世的人，你都怎麼做呢？」
珍九先愣了一下，表情很意外，然後他眉眼柔和起來，緩緩露出一抹微笑，在柾國再度開口前說話了，「像這樣的情況，通常人沒辦法接受事實，畢竟是意外去世，不是生了病，能讓人有時間作心理上的準備。至親驟然去世，人會責怪自己，認為是自己的錯，會不斷回憶過去，想著當時可以怎麼做，就能避免憾事發生。跟他開導是沒有辦法的，因為懊悔跟自責會讓他不斷陷入循環，說越多，他反而越是悔恨，越沒辦法原諒自己，所以我發現用實際的行動展現關懷，比我坐在這跟他心理輔導還來得有效。」
「具體的關懷？」
「對！」，珍九笑著點頭，「像是跟他打招呼，跟他分享美食，帶他出去走走，有時候抱抱他，跟他說你很棒，或是聊聊天，一起看個電影也不錯，然後也許在某個瞬間他想通了，他肯原諒自己了，這樣的話，人會一變為感恩，會更積極的投入生活，會比常人更珍惜身邊的親人，因為他知道失去的痛苦。」
柾國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著珍九，「看電影？」
珍九處變不驚，用著專業的笑意看回去，「看電影，看書，聽音樂，走出戶外跟人接觸⋯⋯，都可能是他改變想法的契機。」
「⋯⋯我知道了」，柾國點點頭，然後他站起來告辭，「我先回去了。」
「好，你最近不是也空下來了嗎？」，珍九意有所指，演習結束了，北韓特務的事也處理好了，柾國難得可以空閒一下，「你也可以找事情做」，珍九誠懇的建議。
柾國懶得理他，轉身直接離開會談室。
「呵呵」，珍九在門關上的那瞬間，笑了出來。
柾國穿著一身便服，來到智旻的住處，他不是很清楚珍九講的是真的還假的，不過既然自己沒事，過來看看也好。
智旻開門時，看到了他的新任上司，智旻眉頭深鎖疑惑地問，「我的休假結束了？」。
「還沒。」
那你來幹嘛？智旻雖然沒有說出來，但是他的臉上就寫了這幾個字。他不想跟任何人應酬，甚至連碩珍哥來，都被智旻給婉拒在門外。想到要強撐著笑容跟人說話，智旻就好累。
他每天待在家就渾渾噩噩地昏睡，通常是被衛東西南北按門鈴給吵醒，然後食不知味地把他們送來的食物吃完。
才三天，智旻已經不知道現在幾點，今天是什麼日子，外頭是白天還晚上。他腦海裡一再浮現仁川那個地下室，那扇黑色鐵門前，他拼命喊著泰亨跟南俊，「不要開！不要開那扇門！」，可是一點用都沒有⋯⋯。
然後他會開始回想更早前，玧其在對講機裡問「要等嗎？」，那時候應該要堅持等的，等總部派人來再進去，這樣他們就不會死了⋯⋯。
南俊哥、玧其哥、號錫哥，還有泰亨，他們都不會有事了，每個人都好好的⋯⋯。南俊哥可能因為這樣就升上少將了，玧其哥終於可以開他的牛皺胃店，號錫哥可以回光州看他心心念念的狗狗，然後自己可以再為泰亨慶賀生日，買泰亨最愛吃的草莓蛋糕⋯⋯。
但是這些都隨著爆炸的火焰灰飛煙滅了。
獨留自己一人，在世間踽踽獨行。
「既然還沒，你來幹嘛？」，智旻不客氣地問。其他人他得打起精神來應付，但是在田柾國面前，智旻毫不在意自己最糟的狀態展現出來。
對眼前這個人，他連應酬的心思都沒有。
「⋯⋯打招呼」，柾國面無表情。
智旻難以置信地看著他，然後他把嘴裡的神經病硬生生收回來，改說「嗨」，然後就砰地把門關上。
柾國的鼻子差點被門砸到。
看著眼前的大門，柾國毫不猶豫地再次摁響門鈴。
智旻嘩地用力打開，「幹嘛？」
「吃飯去。」
吃吃吃！「不要！」，啪，門關上。
柾國把手指壓在門鈴上，門鈴震天嘎響。
智旻再度打開門，陰沉著臉狠狠地說，「我發誓你敢再按⋯⋯。」
「我會在這等」，柾國平靜打斷智旻烙狠話。
有病！「慢慢等吧你！」，啪，門第三次關上。一把門摔上，智旻就忿忿地罵，「來幹嘛的，真是！」
等等。
一會碩珍哥就會回來了，要是讓他看到田柾國站在自己門口，一定會覺得奇怪的。
珍哥雖然沒有問，但是他一直很擔心自己⋯⋯。
啊係！
智旻轉身把門打開，「你到底要幹嘛？」
柾國固執地道，「吃飯。」
馬的！
智旻把門用力拉開，人轉身就朝屋內走去，「吃吃吃！哪那麼多飯要吃！」，頭好痛，轉來轉去讓人好昏。
柾國緩步走進客廳，屋裏沒開燈，已經下午五點了，陽光照入屋內，一片昏黃，沒被陽光照到的地方，幽闃晦暗，好似隨時會有妖魔鬼怪從屋子角落走出來。
柾國把燈打開，看到一頭亂髮、委靡邋遢的智旻。柾國走到智旻前面，低下頭來打量他。
「幹嘛！」，智旻人往後傾，拉開距離。
柾國伸手撫摸智旻的臉龐，如同那天他救了智旻那般，然後他開口道，「你瘦了」。
智旻撇過臉去，把柾國的手揮開，「不要動手動腳的！」
柾國沒有生氣，他看了看智旻那頭亂髮，然後他推著智旻到浴室去，「去洗澡！你臭死了！」
智旻想吼「關你屁事」，但又怕對方說啥「你是我的」這樣的話，於是他沒好氣的說，「髒又怎麼了？又臭不到你⋯⋯」。
柾國把門關上，沒讓智旻罵完。沒多久浴室裡頭傳來流水聲，柾國知道智旻乖乖洗澡了，他環顧四周，擰起眉頭。
吃完的東西雖然都收拾好了，但桌上都是灰塵，書櫃也是。打開冰箱，裡頭只剩下泡菜罐頭，還有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炒年糕。
房間裡一堆髒衣服扔在地板上，百葉窗拉得緊緊的，陽光根本照不進來。
柾國拉開衣櫃，找了一套乾淨的棉衣褲，走到浴室門口敲門。
智旻一頭濕髮，濕淋淋的打開門，看起來意外的可愛，他瞪著柾國。
柾國把衣服遞過去。
智旻一把搶了過去，關門前還「哼」了一聲。
等智旻洗好出來，柾國對著他老話一句，「走吧，吃飯。」
「要吃你去吃！」，智旻看出來了，這個人就是來幫自己的，用自以爲的方式，再一次地。
怎麼有人就是不知道適可而止呢？
但是智旻的拒絕對田將軍來說似乎不是問題，他拉住智旻的手，就往門外走，智旻的頭髮都還沒來得及乾。
「田柾國！」，智旻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，偏偏柾國的力氣大得要命，智旻幾乎是被拖行。
於是智旻再度跟著同一群人，坐在餐廳裡吃飯。
衛西照樣猛吃個不停，衛北拼命幫智旻夾菜，衛南像門神一樣，坐在那自顧自地吃，衛東坐在柾國旁邊，臉上帶著讓人看不懂的得意。
智旻嘆了口氣，把碗裡的肉夾起來，塞進嘴裡咬碎吞下。
席間，衛北跟智旻攀談。
「智旻哥，頭子他很在意你。」
實在不想跟人應酬，而且還是這個話題。
智旻扯扯嘴角，就算是回應了。
衛北似乎毫不在意智旻的冷淡，他一邊吃一邊說，「我原本不是很信的，可是自從頭子他奮不顧身地救你出來，我就覺得有幾分道理。」
智旻低著頭自顧自的喝湯。
「我們頭子啊，原本要趕我們到瑪麗亞的國家去，後來你加入我們這小隊了，我們就不用去了，嘿嘿，說起來要謝謝哥！」
什麼跟什麼？這個衛北講的話聽都聽不懂。
「不過啊，東哥還是贏了我們，所以我跟衛西都要聽他的，你看他那開心的模樣！」
智旻到此完全放棄，這個衛北說的話，必須要有慧根的人才聽得懂，偏偏自己是屬於沒那根慧根的人。
「我告訴你我們頭子的秘密好不好？」，衛北突然神秘兮兮地。
秘密？這倒不錯，可以拿來當把柄，「你說！」
「我們頭子可以一口氣吃六碗杯麵」，衛北朝智旻眨眨右眼。
智旻一口氣沒忍住，「噗」地把嘴裡的肉都噴了出來。
「唉喲！哥，你髒死了！」，衛北皺著眉嫌棄。
智旻慌忙拿衛生紙擦桌子，在眾人的注目下，咬著牙心裡頭狠罵自己，沒事要聽這秘密，看看，這衛北說的是啥屁秘密。
「不瞞智旻哥，其實頭子是我的偶像」，衛北又繼續開心地分享。
看得出來。
「其實，智旻哥你也是」，衛北害羞地坦承。
「啊？」，智旻瞪大眼疑惑地看著衛北。
「智旻哥大顯神威擊退巖廷幫，我親眼目睹！」
雖然醒來後知道自己被人監視著，但這樣赤裸裸地說出來，還是第一次。
「你好厲害，好漂亮，我好高興智旻哥來我們小隊！」
雖然不懂衛北為何說好漂亮，但是衛北真誠地笑容，讓智旻覺得太耀眼，他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。
一直覺得自己生是黑天鵝的一員，死是黑天鵝的一員，從沒考慮過跟別的人共事，現在遇到這麼一個單純的小子，智旻心裡頭有點難為情。
吃飽後，大家坐在廂型車上，送智旻回去。到了公寓門口，智旻下車後，回頭看了一眼車上的人，當他目光跟柾國接觸，柾國開口對智旻說，「明天我帶你出門一趟。」
不是還在休假？難不成明天就有任務？
「早上八點」，柾國說完，把車門關上。
於是智旻只好帶著疑惑上樓。
隔天早上八點，柾國準時站在智旻門口按電鈴。他決定今天要帶智旻去看電影，就依珍九的建議。昨天看了智旻住處的狀況，柾國決定珍九說的是對的，智旻待在那陰暗狹小的空間，遲早會生病。
柾國很久沒看電影了，昨晚他特地問了衛東最近有什麼好看的片子，衛東立刻傳了最新、他最推薦的電影到群組去。那片子好像在說一個人扮成小丑到處逗人開心，柾國想這樣的影片應該很適合智旻去看，智旻會笑得很開心吧！
想到智旻笑，柾國不知為何腳底輕盈了起來，他下意識地踩了踩地面，然後抿緊唇，把手放進黑色皮外套口袋裡。下一秒柾國疑惑自己幹嘛緊張，於是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，專心等智旻來開門。
沒人開門。
柾國擰著眉又按了一次電鈴。
一樣，靜悄悄。
柾國從褲子口袋掏出備份鑰匙，開了門走進去。客廳裡沒有人，柾國逕自走到臥房，智旻躺在上頭睡覺。柾國鬆了口氣，然後緩緩走到床邊，怕吵醒智旻，所以柾國動作很輕巧，但是他明明是來叫智旻起床的。
躺在床上的智旻，抱著粉紅色兔子玩偶緊閉雙眼，臉頰帶著暈紅，看起來像天使似的。
柾國不自覺屏住了呼吸，低下頭看智旻的睡顏，過一會他皺起眉來，伸手探了探智旻的額頭，觸手一片滾燙。
智旻發燒了。
柾國雙手搭在智旻肩上推了推，「朴智旻，你醒醒！」
智旻喃喃地呻吟，「⋯⋯唔唔⋯好痛⋯⋯」，他人沒有醒來。
柾國把智旻的瀏海撥上去，裡頭全都濕了。柾國乾脆把棉被掀開，挽著智旻的肩，將他扶起來。
智旻軟軟地把臉貼上柾國的胸膛，粉紅色的臉頰，看起來稚弱。
柾國撫了撫智旻的背，不太能適應這樣虛弱的智旻。是昨天忘了把頭髮吹乾的關係嗎？柾國心裡頭又慌又悔，他喃喃地說，「得去看醫生才行⋯⋯」，柾國找了件外套披在智旻身上，帶他去掛急診。
到了醫院，醫生開了藥，讓智旻在急診病房打完點滴，退了燒再回去。
急診室人來人往，柾國很習慣這樣的情景，穿著白袍的醫師，形色匆匆的護理師，一臉憂色痛苦的病患，不過這次他站在智旻病床旁，卻渾身不自在。
智旻不適合在這，他應該要在陽光下跟狗兒玩，在遊樂場吃冰淇淋，在漢江河邊騎腳踏車⋯⋯。
柾國從胸口擠出一口濁氣，拉高智旻的棉被，接著轉身決定到外頭倒杯水喝，沒想到有人拉住他的衣角。
智旻的手垂放在床沿，無力地勾住柾國的上衣下擺，「玧其哥，不要走⋯⋯」。
柾國轉身看著躺在床上燒得迷迷糊糊的智旻，他想要讓智旻搞清楚照顧他的人是誰，但是他人低下頭來，貼近智旻額前，開口說的卻是，「不要擔心，我等等就回來。」
智旻給了一個迷離的微笑，像沈浸在遙遠幸福的夢一般。
看著那抹笑，柾國胸口揪緊了一下。
奇怪，難道被朴智旻傳染了？
柾國甩甩頭，把智旻的手放進棉被裡，然後再走出病房。
隔天早上智旻退燒了，醫生讓他回家，於是柾國開車送智旻回去。
坐在副駕駛上，智旻還有點迷迷糊糊的。他知道坐在他旁邊的是田柾國，可是他記得昨天陪在他旁邊的是閔玧其⋯⋯。
當然，玧其哥是不可能出現的了。
一想到這，智旻就想落淚，對旁邊的人就更是不滿。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，不該不知感恩，但是對這個人，就是一肚子氣。
到了智旻家，柾國扶著還虛弱的智旻到二樓。智旻不想跟他說話，一回到家，就躺到床上睡覺。睡到一半，有人叫醒他，「醒醒，別睡了！」
智旻睜眼一看，發現是田柾國，智旻沒好氣地問，「幹嘛？」，他生病，聲音綿軟，硬生生把責罵變成了撒嬌。
「起來吃東西，我幫你煮了粥」，柾國一臉認真。
誰要吃啊！智旻閉上眼，裝沒聽到。
下一秒，他的棉被被人掀開，柾國整個抱起智旻。
智旻啞著聲音罵，「放開我！你快放開我！」，馬的，要不是我生病了，田柾國你早就死定了！」，柾國置若罔聞，把智旻帶到飯桌前，將他放在椅子上。
飯桌上兩碗熱騰騰的粥。
智旻瞪著自己眼前那碗，這個⋯⋯這個田柾國怎麼這麼煩！
「吃吧！」，柾國坐在他對面，拿起湯匙，「我試過味道，還能吃。」
智旻撇過臉去。
柾國放下湯匙站了起來。
智旻飛快把湯匙拿起來，舀了一匙粥，吃進嘴裡。
真是怕死田柾國了，他那樣子就是要過來餵自己吃粥了。
柾國滿意地坐回去。
兩人慢慢地吃著雞蛋粥，沒有說話。
智旻心裡沮喪又厭煩，惱怒地吃著粥，不期然地看到對面柾國的手指，食指和中指有割傷的痕跡。
田柾國怎麼這麼討人厭！討厭死了！
智旻心裡頭鬱悶的要命，一口一口把粥吞進去，直到整碗粥吃完。
柾國把智旻眼前的碗收走，拿到流理台清洗。
智旻一個人默默坐在飯桌前生悶氣。
等柾國把廚房整理好，他拿了智旻的藥出來，倒了杯水，走到智旻面前。
智旻低著頭，抬眼狠狠地瞪著他，然後一把搶過去，咕嘟吃完，「喀」地把杯子敲在桌上。柾國不以為意，把杯子收回廚房，洗好後，走回飯桌坐下。
兩人大眼瞪小眼。
廚房裡一片寧靜。
然後冰箱馬達突然運轉起來，「嗡嗡」地響，智旻在這個時候站起來，走回臥房，把門關上。
站在房間裡的智旻，沒有躺回床上，他靠在門邊，聽著外頭的動靜。
什麼聲音也沒有。
可惡，這樣還不走！
智旻踩著虛浮的腳步，跺回床邊，無力地坐回床上。
好累，不管他了。
睡覺好了。
智旻閉上眼，隨著藥效發揮了，人陷入黑甜的夢鄉。
等到晚餐時間，柾國再度把智旻叫起來，這次柾國煮的是玉米粥，智旻稀里呼嚕地喝完，吃了柾國遞來的藥，毫無罪惡感地把碗盤留給田柾國洗，人恍恍惚惚地再次睡去，直到柾國搖醒他，叫他洗澡。
等洗好澡，智旻倒頭就睡。睡夢中他夢到田柾國抱著他，衝出火場，兩人在空中飛翔。智旻用腳踹他，田柾國從天上落了下來，智旻心底一慌，忙伸手拉他，兩人飛墜在空中，失重的感覺那麼清晰，胸腔裡的空氣都被擠出來了，風在耳邊獵獵作響。田柾國黑髮飄揚在空中，烏黑的雙眼在黑髮中時隱時現，他拉著智旻的手不放。
這場墜落似乎無止無盡。
然後他們頭下腳上地倒轉在空中。
要摔下去了，自己要摔下去了！智旻害怕地大叫起來。
柾國把手護著智旻的頭，把智旻抱在懷裡。
終於地面迫在眼前，智旻感覺到身體撞擊到地面。
田柾國！
智旻睜開雙眼，大喊柾國的名字。
熟悉的天花板，泛黃的燈罩。
智旻上半身從床上滑落到床下，雙腳被被子纏住，擱在床上。
是夢。
智旻鬆了口氣，然後他雙手在地面上亂滑，把自己撐起來，原本因為感冒而無力的身軀，恢復了力氣，腦袋也清醒許多。看看時鐘，早上十點二十七分。
已經天亮了。
田柾國呢？
他回去了吧？
智旻悄悄打開房門，窺視著自家客廳，外頭沒有人。
走了嗎？
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望，智旻把門整個打開，翹著嘴走出房間，東看看西看看。
大門那傳來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。
智旻飛快把頭轉向門口。
門被打開來，柾國提著一袋東西站在那。
所以，還沒走啊⋯⋯。
智旻裝作沒看到他，很自然地走進浴室刷牙。
難怪這個田柾國有不敗戰績。
智旻算是見識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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