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。離開。
柾國離開皇宮三年了。
冬日海邊,潮汐推送著碎冰上岸,像三年前那晚,海風逼寒。
燦赫在黃昏時出現,柾國一看到他,立刻臉色慘白。
「陛下讓你回去。」
柾國拔腿狂奔,連門都沒關,燦赫在他身後根本追不上他。
一樣的隆冬時節,柾國回到了儲惠院,卻物是人非。
泰亨坐在桌前,雙目通紅,憔悴不已,智旻這三年來,憂思過重,病情反覆,尤其是冬、春兩季,總在夜裡發起高燒。
泰亨找來最好的藥材給他,只希望智旻能好起來。但是智旻人越來越瘦,那些糾纏在他們之間的問題,時時撕扯著他,日復一日。
他長期失眠,泰亨守在他身邊,但智旻睜眼到天亮。
面對泰亨的擔憂,智旻安慰他,就像他安慰碩珍一樣。
「泰泰啊,人難免會有病痛,但不是每個人都有人關心的。我生病是因為你關心我啊。」
「那有人反過來說的。」
「你知道你是幾歲遇到我的嗎?」
「幾歲?」
「三歲,要不是泰泰,我早就凍死了。」
「不要胡說!」
泰亨不知道智旻怎麼能在痛苦中擠出這些句子來。
他應該要怪智旻,要恨智旻,但他做不到,因為他知道智旻比他更不想要這樣,他的憨直,他所受的教導,讓他更沒辦法原諒自己同時愛上兩個人。
就這樣苦苦熬了三年,終於撐不下去。
病榻上,智旻對泰亨說,「泰亨,對不起」,他哀傷的看著泰亨,「我可以見他一面嗎?」
這三年智旻很努力,他原本就是努力的人。但是對象是田柾國,不是靠努力就能忘掉的人,他們倆都一樣,都沒法忘了他。那是他們兩人身上都帶著的舊傷,掩藏在軀體裡,誰都知道那裡在流血,但沒人有藥能醫治。光是「忘了柾國」這樣的念頭,就讓人掙扎在痛楚裡,那些美好回憶,會悄悄的從角落裡,趁著黑夜,潛入夢中,令人無限留戀、沈醉。柾國的笑語,帥氣的身姿,義無反顧的犧牲,總是在不經意間迎頭撞上,讓人閃避不及。
他像是隨時會從屋樑上躍下,從門後走出,他跟在自己身後,一回身卻杳無人影,時常讓智旻虛實錯亂,智旻必須不斷提醒自己,柾國已經走了。
而泰亨也沒辦法怪智旻,因為連他自己都沒辦法忘記柾國。年少時的回憶隨著時間淡化了,但柾國的身影,輪廓卻愈來愈清晰。他總會不自覺的將上貢的物品放在茶几上,想著等等有人會坐在上面,睜著他一雙大眼一邊聽他說話,一邊吃得亂七八糟,毀了他的地毯,但他一點也不介意,他喜歡他開心吃著東西的模樣。然後泰亨在下一秒清醒,死死盯著物品,全身痛到麻木。
只是愛而已,為什麼這麼難?
柾國在天剛亮,晨曦照入儲惠院時,踏入院落,他跑了一整晚,焦慮跟不安讓他沒辦法停下來。一進書房,經過泰亨身邊,柾國腳步慢了下來,但他沒有開口,分隔三年,曾經無話不談,到如今無話可說,因為說什麼都痛。
房裡滿是濃重的藥味,智旻躺在床上,瘦得不成人樣,總是呈現鮮豔桃色的嘴唇,乾澀脫皮,他的臉頰凹陷,衣服鬆垮垮地壓在他身上。
柾國每天提心吊膽,就怕智旻病情加重。他期盼智旻忘了他,像從前那樣跟泰亨幸福甜蜜,但其實都是他的奢望。
他坐在床邊,輕聲喚他,「智旻。」
「柾國,你回來了」,智旻睜開眼睛,看著柾國,聲音乾啞,笑著拉住他的手,沒有開口問柾國當時為何獨自離開。
「我回來了」,柾國哽咽,大眼不斷滾落淚珠,他懊悔萬分,他不該把智旻丟下。
「帶我走,柾國」,智旻喘著氣,「像從前那樣」。
「好」,柾國把眼淚抹去,站起身來。
他小心翼翼的扶起智旻,智旻已經沒有辦法像以往那樣圈著他的脖子,柾國拿了一條衣帶,把他綁在背上,打開窗戶,帶著智旻離開皇宮。
才走到半路智旻便沒了氣息,柾國流著淚,感受背上的體溫慢慢變冷,他哭到喘不過氣,好幾次被自己絆倒,膝蓋滿是傷痕,但是他爬起來,穿越樹林、原野、農莊,直到他回到海邊的住所。
他放下智旻,智旻的身軀還留著一點餘溫,柾國把他抱在胸前,親吻智旻的雙唇,他擁著智旻一整晚,對著智旻不斷的說著情話,他積蓄已久,藏在心裡,卻沒有機會開口的情話。
「智旻,智旻,我愛你。」
「我愛你,從第一次見面就愛上你。」
「我準備了煙火,你一定會喜歡。」
「我好喜歡帶你出去,你是那麼可愛。」
「我喜歡陪著你,當泰亨叫我寸步不離你時,我好高興。」
他搖晃著身軀,拍著智旻的背,彷彿在哄他睡覺。
「我知道你也愛我,對不起,都是我的錯」,他眼淚大顆大顆滑落,親吻著智旻緊閉的雙眼。
然後天亮了,柾國親手挖了座墳,指尖滿是傷痕,他剪下智旻一綹長髮,把智旻葬在海邊,就在他搭蓋的住所旁。
三天後碩珍來到海邊,一身白衣。
他倆坐在桌前,可以看到屋旁的那座新墳,窗外的海浪聲傳了進來,像嗚咽。
「智旻會喜歡這裡的」,碩珍看著窗外,靜靜的說。雖然智旻走了,但碩珍卻覺得智旻終於得到自由了,再也不用去思考誰愛誰、誰對誰錯的問題。
碩珍接著說,「我找過你,但是沒有人有你的消息。」
冬天的海邊,灰暗陰寒,今天雲層很厚,沒有太陽。
柾國面無表情。
「皇上的護衛告訴了我,我才能來到這,智旻要我把這給你」,碩珍收回目光,從行囊裡拿出一幅畫。
是那幅竹林溫泉圖。
「不知道是不是太遲了」,碩珍歉疚著說。
柾國拿著圖,看著上面的竹林,想起他帶著智旻去泡溫泉的情景。已經這麼久了嗎?
「哥,你怨我嗎?」柾國撫摸著畫,開口問碩珍。
「其實我不怨。你離開後,皇上讓我每個月都去找他,寬慰他。他跟我說他沒有遺憾,你該親自聽他說的,不要這麼責備自己了」,碩珍又從行囊裡拿出一本書,是一本遊記,「這是智旻要我找的書,他很常看,你拿去吧!」他輕聲的說。
然後碩珍便離開了,柾國摩挲著書本,輕輕把書打開,智旻用紅色墨水標記了很多地方,還寫了筆記。
「黃山光明頂一定得去,我們一起去好嗎?」
「雁蕩山上有雁湖!帶我去吧,不要嫌我重。」
「沙漠海市蜃樓?這個你一定沒看過了!總不能每次都是你看過,我沒有吧!」
「一起,好嗎?」智旻書中反覆寫著。
話語不見怨憎,一如智旻生前語調,聰穎卻傻氣。柾國一頁一頁翻著,在他被思念壓得喘不過氣來時,病中的智旻卻將對他的思念寫在書上,每一頁都是他的盼望。他的智旻純真又傻氣,原來他從沒後悔愛上自己,直到他病終。
海風吹進屋裡,刺骨冰寒,但柾國並不覺得冷,他被智旻愛與思念包圍。
「柾國啊,帶我去,好啦~」,智旻撒嬌的模樣浮現眼前。
「走不走啊你!」他嘟著嘴。
「走啊!」柾國說。
智旻漾起微笑,甜蜜溫暖。
尾聲
三月,春天,皇城儲惠院。金泰旻從樓梯上跑了下來,朝著櫻花林奔去,他今年十五歲,正是愛鬧的年紀,連走路都蹦蹦跳跳,一張嘴吵的要命,他的老師碩珍,常面無表情的說:「有一個金泰旻,宮殿不會有安靜的時候」,這是他嘔心泣血的心得。
他很快迷了路,「咦,不是這裡嗎?」
「東邊,第三棵櫻花樹。」
金泰旻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,一個全身黑衣的男子坐在樹上,他滿面風塵。
「老先生,你爬上去很危險。」
「⋯⋯」對方瞪著他,下一秒他跳了下來,「我看起來很老?」
「⋯⋯也還好」金泰旻感覺到對方的不悅。
黑衣男子轉頭就走。
「等等,請問你可以教我武功嗎?你怎麼進得來?」
「你不怕我害你?」對方停下腳步。
「害我還幫我指路?」
也是,「你幾歲?」他問。
「十五。」
「太晚了」,抬腳又要走。
「那一招就好!」金泰旻拉著他的衣袖。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「金泰旻。」
「金泰旻⋯⋯」,對方咀嚼著這個名字,「金泰亨是你誰?」
「他是我爹。」
黑衣男子露出懷念又感傷的表情,端詳著金泰旻的臉。
然後他從貼身的衣物裡拿出一個錦囊,取出裡面的一綹長髮,將它分成兩半,拔下金泰旻腰帶上的玉佩,用玉佩上的紅線綁緊,連著玉佩還給了金泰旻。
「拿回去給你爹,他會謝謝你的,你可以用這個跟他換一個願望。」
「真的?」
「你可以試試。」
「那習武的事?」
「早點睡吧。」
說完,他就離開了。
金泰亨在書房裡,正在批閱奏章,金泰旻走了進來。
「父皇,我回來了。」
「唔。」
「我今天遇到一老先生。」
「唔。」
金泰旻是個話嘮。
「他從樹上跳下來,竟然都沒事。」
「喔」,好歹換了個聲音了。
「他給了我一樣東西。」
「跟你說過了,別人的東西別亂拿,⋯⋯」
還要再說,金泰旻幫他接了「別人的東西別亂吃。」
金泰亨抬眼瞪了他,「知道了還拿!」
「師傅說『長者賜,不可辭』,所以我才拿的。」
「什麼東西?」
金泰旻的隨身玉佩上,用紅線綁著一綹長髮。
事後金泰亨的反應,讓金泰旻足足說了二十年。
金泰亨跳了起來,一把搶過,抱在胸前,四十幾歲的人了,哭得淚眼汪汪。
「父皇,不好看。」
金泰亨沒辦法克制,一把眼淚一把鼻涕,他心裡的那份遺憾,永遠都沒法彌補。
他足足哭了一個半時辰,金泰旻抱著安慰他,嘴裡咕噥著「還說可以許願呢,唉!」
「給你頭髮的那個人呢?」泰亨問。
「他走啦!」
「嗯。」泰亨彷彿還想再問,但他最後沒有開口。
「父皇,我可以跟你要一個願望嗎?給我這頭髮的人說拿這個可以跟你要一個願望。」
泰亨靜靜的聽,然後開口:「你說。」
還真的可以啊!
「我想去海邊。」
金泰亨心中一慟,眼淚看著又要流下來,金泰旻忙制止他。
「父皇皇宮好無聊,我去去就回,我會很小心,不會待太久⋯⋯」金泰旻還打算繼續說服他爹,但金泰亨打斷了他。
「好。」
「好?」金泰旻還不敢相信。
「好。」泰亨又說了一次。
「謝謝父皇!」金泰旻高高興興的走了。
到了晚上,金泰亨把那綹長髮放在一個錦囊裡,貼身收好,走出宮殿,抬頭望著明月。
他站了很久,然後喃喃開口:「柾國啊!別來無恙。」
番外。太悲傷作者會很痛苦。
沙漠下起雪來了,冷風刺骨異常,柾國圍著大氅,穿著靴子,喃喃的抱怨。
「什麼鬼天氣,智旻,你被騙了!我被你害慘了!啊係!」
柾國照著智旻筆記裡的說明,來到沙漠「賞冰柱」,只因為書中說起瀚海寒冬會結起冰柱。
「智旻啊!你看到了吧!看完我們就趕快回去了,再多待一下,我也變冰柱了」,他拍了拍胸口,那裡放著一個錦囊。
賞完了冰柱,回到客棧,柾國在簡陋的房間裡,懷著顫抖的心,打開了遊記。
他閉著眼睛,「智旻啊,咱們去江南,江南美女比較多,精彩的也不輸京城,你會想看的。」
睜開眼睛ㄧ看。
「福爾摩沙」。
柾國把自己放倒在床上,在床上吼:「朴智旻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