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
智旻高中畢業，順利考取警察大學。他的親戚這時把房子賣了，其實早就有買家來詢問，但是他們決定讓智旻唸完高中，再把房子賣了。於是智旻搬了出來，住進學校的宿舍裡。柾國從手裡變出一張文件來，他也就考上了。
「真是令人羨慕⋯⋯」，智旻吃驚的看著榜單，這樣也行。
住宿的部分也一樣，柾國連抽都不用抽籤，直接就是智旻的室友。
「要是我也是精靈就好了」，智旻在腦海裡幻想，飛翔在天空啊～點石成金啊～，多好！
「你可以許願」，柾國冷冷的在旁邊說，「這樣你想幹嘛就可以幹嘛。」
「那我能變成精靈嗎？」
「你想太多了。」
切，那還不是一樣沒用。
智旻把東西安頓好之後，就出門買東西吃了，他肚子餓得要命，然後他再次感嘆，當精靈真好，不需要吃東西⋯⋯。
有人敲響宿舍房門，柾國還沒把門打開，來人就直接開門，大剌剌的走進來。
「柾國啊」，熟悉的煙酒嗓，「你這樣不行！」，對方很自在的坐在椅子上，雙腳交疊，雙手放在膝蓋上。
「幹嘛」，柾國一看到是他，就轉過身去，「念個書都不行？」
「我勸你，好好待在油燈裡」，對方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，「你用法力動的這些手腳，難道完全沒有私情？」，他盯著柾國，「你真的想念書？」
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」，柾國面無表情。
「契約關係扯上情感很麻煩的，你也知道，會有打不完的鞭子。」
柾國在對方說出鞭子時，眼角抽了一下。
對方把臉擱在掌心，手指輪流碰觸著臉頰，「我這次來是好心提醒，小狼很不喜歡這份工作」，他站起來，手搭在柾國的肩膀上，「趕快讓他把最後一個願望許完，免得事情不可收拾」，然後他拍拍柾國的肩膀，走出房門。
留下柾國一臉陰鬱的站在寢室裡。
警察大學除了學科，還有術科，智旻體能不錯，柔軟度很好，術科難不倒他。學科方面，他本來就很用功，說實在的，對智旻而言，讀警察大學，比讀高中愉快多了。
開學第一個禮拜就在這樣輕鬆愉快的情況下度過。
今天智旻在寢室裡洗好澡，穿著寬鬆的衣服走出浴室，柾國正在整理他的床鋪，柾國睡覺是在油燈裡，跟智旻一起睡，結果柾國的床鋪堆滿了衣服，亂到沒地方可以坐，他今天終於想到要整理了。只見整個寢室衣服在空中折疊，衣櫃被打了開來，疊好的衣服，一件一件飄了進去。
智旻已經見怪不怪了，只是他難免羨慕。
「有法力真好⋯⋯。」
柾國乾脆連地板都清理乾淨，桌上的雜物一一歸位，沒多久，寢室涇渭分明。左邊是柾國的，窗明几淨，右邊是智旻的，亂七八糟。
「這麼小氣！」，怎麼不順便幫我整理整理。
柾國瞪了他一眼。
「哼！」，智旻乾脆坐在他床上，「那這邊歸我，那邊給你！」，他任性的說。
「除非你許願」，柾國拿起吹風機，幫智旻吹乾頭髮。
「分這麼清楚？」，智旻大聲的說，吹風機很吵。
「沒有灰色地帶。」
智旻氣餒。
等柾國幫他吹乾頭髮，智旻躺了下來，拉了棉被，把自己蓋好。
「你要睡了？」
智旻搖搖頭，「只是想躺一下。」
「躺一下就睡著了！」，柾國坐在書桌前，寫他的法律學作業，他手一揮，筆就自動開始寫了，柾國的成績是班上最好的，從高中開始就這樣，全部都是正確答案。
「唉，真好」，智旻感嘆，自己拼命讀書，感覺好傻。
「你不寫作業？」
「我在通識課就寫完了。」
「難怪這麼閒。」
這是人話嗎？自己拼命寫，有人用手一揮就好了，還敢說自己很閒。
「那你不念書？」
才躺一下，到底礙到誰了。
「我是不用念，你不念行嗎？」
「起來了啦！」，智旻喃喃抱怨。
然後智旻抱著行政學的書，坐在柾國旁邊猛啃書籍內容，柾國看著他。智旻已經習慣了，高中時，柾國就是這樣坐在廚房盯他念書。一開始還會在旁邊玩，後來就沒有了，只盯著他看，智旻忘記是從哪時候開始了，等他注意到時，就已經是這樣了。
「你在看什麼啊？」，有一次智旻忍不住問他了。
「看愚蠢的人類。」
真是自取其辱了⋯⋯。
「那好看嗎？」，智旻羞窘的問。
「人類哪有好看的」，柾國毫不遲疑的說，「但你還不錯。」
智旻耳朵紅了。
「很有娛樂效果。」
才一出口，柾國就後悔了。
智旻尷尬的笑著，「哈哈，我也這麼覺得⋯」，然後他低下頭來咬著下唇，假裝認真在寫作業，但其實一個字都沒動。
柾國想開口解釋，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說，只好艱難的吞嚥口水，別開臉去。
之後，柾國再怎麼盯著智旻看，智旻都沒再問了。
現在智旻擰著眉，嘴裡唸著書裡的內容，下巴抬了起來，看起來可愛極了，讓人想捏一把。
柾國就這樣盯著智旻念書，直到智旻把書合上。
「不行了不行了，我腦袋裝滿了，再裝下去，原本的就會吐出來。」
「那睡了？」
「嗯」，智旻爬上床，把油燈從床頭拿了過來，「你關燈」，人躺好蓋上被子，就閉起眼睛了。
躺在床上的智旻，抱著油燈，是柾國每晚都能看到的景象。智旻半邊臉頰埋在枕頭裡，睡顏純真，好像不知道人世間的污穢。
他怎麼會想當警察呢？
隔天，柾國在智旻寫作業的時候問他。
「我想要除暴安良！」，智旻舉起他的手臂，展現他的二頭肌。
「除暴安良沒那麼簡單。」
「我知道，所以我會努力的！」，智旻一臉認真。
事後想起，柾國怨恨自己，他明明知道智旻就是這樣的人，當時怎麼樣都應該要阻止智旻。
然後智旻結交了一位好友，名字叫金泰亨，他們是在射擊訓練場上認識的。
泰亨這個人交遊廣闊，他是學生會會長，會吹薩克斯風，迷倒了一眾女大學生。智旻跟他很有話聊，兩個人約出去玩了幾次，智旻就把泰亨介紹給柾國，智旻平靜的大學生活就有了轉變。
泰亨長相英俊，舉手投足自有一種瀟灑，一種霸氣。他很愛跟柾國玩，總是鬧到柾國受不了，即便是這樣，智旻也感覺得出柾國不討厭泰亨。
他們三人常聚在一起，校園裡總是可以看到他們打打鬧鬧的身影。
某天下午，他們約好上完課，一起到泰亨的寢室玩。他們抄捷徑走回宿舍，在兩棟建築物的中間有石板步道，旁邊圍著欄杆，步道不寬，剛好夠兩個人走，但是步道頗長，智旻發現自己被他們兩人遺落在背後。
泰亨用手勾著柾國的脖子，兩人邊走邊玩，笑聲震天，然後泰亨湊近柾國的耳朵，不知道說了些什麼，柾國大笑，轉過頭來，對著泰亨笑罵，「太誇張了！」。
智旻看著眼前的兩人，心裡不知怎的，很不是滋味，他像是多餘的第三者，有他沒他都沒差⋯。
從那天起，智旻就很介意泰亨跟柾國兩人的互動情形。
智旻發現柾國在泰亨面前比在自己面前，還要輕鬆自在。好幾次他們倆正笑得很開心，在看到智旻時，柾國把笑容收了起來。想到自己努力那麼久，柾國都難得有好臉色給自己看，還常常對自己生氣，泰亨才跟他認識沒多久，甚至也沒做什麼，柾國卻在泰亨的面前開朗的笑著。
智旻嚐到了酸酸的味道，從他胸口裡散出來。
今天上完課，他們在智旻跟柾國的寢室裡玩電動，智旻沒多久就把滑鼠摔到一邊，他的角色死掉了，泰亨跟柾國卻正玩得興起。
智旻悶不吭聲，一把把柾國滑鼠插頭拔了。
「啊～」，柾國仰頭大叫。
泰亨在旁邊憋著笑。
智旻對著他們扮鬼臉，一下子就溜出房間。
隔了幾天，柾國跟泰亨在走廊上聊天，聊得正開心，智旻跑過來拉過泰亨，把柾國推開，自己跟泰亨聊了起來，柾國面無表情，甩頭就走了。
泰亨一眼就看出來智旻在搞什麼，但是他覺得這樣的智旻很可愛，就什麼都不說。
這一天，泰亨跟他們兩個在寢室裡玩遊戲，一樣，智旻又輸了。他忿忿的爬到上鋪，蓋上棉被，抱著油燈悶頭大睡。
天亮時，他迷迷糊糊醒來，掀開被子起床。然後他從梯子上爬下來，才到一半，他就看到泰亨跟柾國躺在下舖，抱著一起睡。
智旻突然滿腹委屈，自己跟柾國認識這麼久，主動說要當朋友的是自己，主動說要照顧他的還是自己，柾國從來沒有回應過。結果到現在自己只有抱著油燈睡過，從沒有跟柾國兩人抱著一起睡。
智旻覺得喉嚨乾澀，胸口緊緊的，他悶悶的刷牙洗臉，背起背包，默默的出門了。
他走在路上，踢著地上的石頭，想著為什麼柾國這麼不喜歡自己，有沒有什麼方法，可以讓柾國喜歡自己像自己喜歡他一樣？
然後他停下腳步，腦海裡冒出許願這個念頭。
他往後退了一步，被自己腦海的念頭嚇了一跳。
他竟然想許願讓柾國愛上自己！
他想要柾國對自己展開笑容，就像柾國對泰亨笑的那樣；他想要柾國主動找自己聊天，就像柾國對泰亨那樣；他想要柾國抱著自己睡覺，就像柾國跟泰亨那樣⋯⋯。
那個人瘋了⋯⋯
被逼著愛，誰能不瘋⋯⋯
柾國說過的話在耳邊響起。
智旻背上冒出冷汗。
天啊！自己在想什麼！
自己怎麼會想許這樣的願？
自己怎麼能許這樣的願！
朴智旻！你瘋了嗎？
智旻揪著衣領，這一瞬間他了解了自己的心意。
「柾國，你們精靈談戀愛嗎？」，智旻坐在下舖，睜大眼睛，盯著柾國問。
今天泰亨沒有來，他跟其他同學出去唱歌了，智旻趁著這個機會開口問柾國。
「談啊，為什麼不？」，柾國坐在電腦前，把手放在螢幕上，螢幕畫面閃爍不定，吱吱作響。
「喔⋯」，智旻低下頭，然後又再度仰起頭來，「那會跟人類談戀愛嗎？」
「有啊」，柾國把手從螢幕拿開，轉頭看著智旻，「你問這幹嘛？」
「嗯，我只是很好奇結果怎麼樣？」
「你是說精靈愛上人類，然後他們的愛情結局如何？」
「對！」
「人類死了」，柾國轉回去盯著螢幕。
「啊？！」，智旻張大嘴。
「每一場精靈與人類的戀情，結局都一樣」，柾國瞪著螢幕畫面，幾乎要瞪穿了螢幕，「人類死了。」
「為什麼！？」，智旻大聲的問。
「人類壽命那麼短，當然先死了啊！」
「那⋯，精靈可以用法力救自己的愛人啊！」
「世上沒有起死回生術」，柾國冷冷的說。
智旻半張著嘴，還打算說些什麼，但好半天都沒能說話，好不容易，擠出一句來，「不是可以長生不老，永保安康嗎？」
「你是說像我這樣法力高強的精靈，讓自己的愛人長生不老，永保安康？」
「對呀！」
「沒用！」
「為什麼？！」，智旻再次大聲的問。
「因為不是每個精靈都像我一樣，有這樣的法術。」
「我不相信！從古至今，就沒有人像你這樣法力高強的精靈，讓自己的愛人長生不老，永生相伴！」
長生不老，永生相伴嗎？柾國陷入了沈默。
「難道沒有嗎？」
「有！」
「那⋯那，他們的結局是什麼？」
「人類死了」，柾國的聲音很乾澀。
「不可能啊！是法力強大的精靈耶！」，智旻大聲的說。
「法力再強大又怎麼了？人類怎麼可能承受得住永生相伴，你們不是有一句話七年之癢嗎？」，柾國語調沒有起伏，「七年都撐不下去了，還想永生！」
「所以那個人就死了？」
「都不愛了，還能靠精靈的法力活下去，哪有這麼便宜的事！」
智旻沮喪，「你對人性好悲觀喔⋯⋯。」
「沒辦法，我遇到的聽到的，都這樣。」
兩人安靜了片刻，智旻半張臉埋在枕頭裡，含糊不清的說，「⋯一輩子⋯就好⋯⋯」。
柾國轉過身來，盯著智旻，他沒聽清，「所以你想好要許什麼願了？」，他壓抑自己的情感，緊繃的問，「你想要長生不老？」
「沒有！才不要！」，智旻飛快的拒絕。
柾國雙手放在大腿上，握緊拳頭。是嗎？永生果然太久了嗎？連考慮都不考慮？桌上的鍵盤按鍵一顆一顆彈躍了起來，柾國用手撫過，一切復歸平靜。
「柾國，你法力高強，為何卻被困在小小的油燈裡？照理說，你應該可以用你的法力逃出油燈啊？」，對智旻來說，這真的很不合邏輯。
「這個油燈是個封印，它限制了我的活動。」
「喔⋯，所以許完願你一定得離開嗎？」，這問題以前已經問過了，智旻卻又再重新提起，「你離開是去哪裡？」
「不知道，精靈女王她行蹤不定，看她心情。」
「所以你會回到精靈女王那？」
「嗯。」
這個精靈女王真討人厭！「她幹嘛把你關在油燈裡！她太壞了吧！」
十
「所以到底這個精靈為何被關在裡頭啊？」，號錫好奇的問。
南俊清清嗓子，故作神秘的說，「精靈他觸犯了天條⋯」。
「放屁！」，紅髮男孩從地上跳了起來，他個子變高了，長相也變成熟了，看起來是十幾歲的模樣。
碩珍坐在南俊的懷裡，號錫緊貼著他倆，碩珍抖著聲音說，「那不然是什麼原因？」
紅髮男孩張著嘴，要說又不說的，，然後他自言自語的說，「這些人都是怎麼傳的，竟然把我說成那樣⋯⋯」。
「所以你是怎麼被關進去的？」，南俊說，「是像漁夫跟瓶中精靈的故事一樣嗎？」
傳說一個漁夫，撿拾到一個瓶子，裡頭有一位邪惡的精靈，他一被放出來，就說要吃了漁夫，漁夫故意挑釁他，說他不可能從那麼小的瓶子裡出來，邪惡的精靈顯然腦子不好，他洋洋得意的鑽回瓶子裡，漁夫飛快把瓶口塞住，精靈就被鎖在瓶子裡了。
「那故事也沒交代一開始精靈在瓶子裡的原因」，柾國冷冷的說。
也是⋯⋯。
「所以？」，南俊疑惑的問。
「我太醉心於魔法了⋯⋯」，一千兩百多年了，好久了，「一個老人經過我的住所，求我讓他暫住一晚，我拒絕了，他立刻變成精靈女王，把我封印在油燈裡，他說我麻木不仁⋯⋯。」
「這不是《美女與野獸》嗎？」，碩珍輕聲的說，南俊趕緊把他的嘴摀上。
紅髮男孩側過臉，瞪著碩珍。智旻也說過一樣的話⋯⋯，他胸口一慟。
碩珍慌忙把臉埋進南俊的胸膛裡。
「那後來呢？」，南俊趕忙救場，他轉移話題，「精靈和男孩後來發生什麼事了？」
「後來」，紅髮男孩一瞬間又老了好幾歲，他渾身顫抖，「後來就遇到了那件事⋯⋯」。
十一
柾國把原因告訴了智旻。
「這不是《美女與野獸》的故事嗎？」，智旻眨了眨眼，捏著枕頭，「所以你在等真愛之吻嗎？」，他內心悄悄的升起一股期待。
真愛之吻？為什麼他的主人這麼天真？柾國沒發覺自己笑了。
「所以你覺得誰是我的真愛？」，他問智旻。
智旻不好意思極了，他大聲的說，「這⋯我哪知道！」。
「所以我要怎麼找到真愛，見一個親一個嗎？」
「當然不行！」，智旻拉長脖子，揪緊枕頭，「你要愛上對方，對方也愛上你，才可以接吻！怎麼可以見一個親一個！」
柾國嘆了口氣，「你要睡了嗎？」
怎麼自己說錯什麼了嗎？智旻回想自己剛剛說的話，感覺不到哪裡錯了呀。
深夜，柾國窩在油燈裡，聽著智旻的心跳。
你要愛上對方。
對方也愛上你。
這有多難？
宇宙億萬年的時間，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。不早也不晚，遇見對方。愛上對方，對方也愛上你。
相戀了，還要能相守⋯⋯，怎麼偏偏他是人類呢？
真的好難。
柾國蜷縮起身子，任思緒越飄越遠，然後他閉上眼睛，長長嘆了口氣。
接下來的日子，智旻跟柾國都沈悶了起來。泰亨猜他們吵架了，問智旻，智旻搖搖頭。
「泰亨，你相信世上有真愛嗎？」，智旻掙扎了一下，還是忍不住問了。
果然吵架了？
「怎麼這麼問？」
智旻把那天他跟柾國談話的內容，掩去柾國是精靈的部分，跟泰亨說了一遍。
傻智旻，對方問你誰是他的真愛，這還不夠明顯嗎？泰亨揉揉智旻的髮。
「所以呢？」，智旻任泰亨弄亂自己的頭髮，呆萌的問。
泰亨忍不住捏了智旻的臉頰。
「快說啦！」，智旻揮開他的手。
「下次這樣，你就說遠在天邊，近在眼前」，泰亨最近很喜歡說成語。
「什麼意思？」，智旻皺著眉，他不懂。
「唉，不懂就算了」，泰亨擺擺手走了。
大學四年，一晃眼就過了。唸完警察大學的智旻，到了釜山區機張郡警察署實習，實習總共兩年，這是他的第一年，他今年二十二歲了，穿起制服來帥氣極了。柾國跟著他來到釜山，泰亨則是留在首爾。
「你也跟我一樣長大啦！」，智旻看著穿好警察制服的柾國，開心的笑。柾國現在的外貌，不再是剛認識時的青澀模樣。
「我兩千歲了」，柾國揮開他的手，智旻把他的頭髮都弄亂了。
「所以你是老頭子！」
柾國懶得理他，逕自坐回自己的辦公桌，他們是菜鳥實習警察，做的都是打雜的工作，他今天要整理一大疊的卷宗，柾國有著永生的壽命，他都覺得在浪費生命了⋯⋯。自己到底在幹嘛！
「好好待在油燈裡面」，玧其在警局廁所裡站在洗手台前說。
柾國正在洗手，連看都沒看他。
「現在連藉口都懶得說？」，玧其勾勾嘴角。
「反正我法力沒用在他身上」，柾國拿起手帕擦乾手。
「確實⋯」，玧其覺得好笑，但是他眼底沒有笑意，「但是警察可不是大學生，你知道，人類很脆弱⋯⋯。」
柾國咬著唇內的肉。
「我來這就是要警告你，別輕舉妄動，不然除了打不完的鞭子，還有蹲不完的苦牢，田柾國。到時候你的牢頭會是我，不是一只油燈。」
「我覺得你很莫名其妙！」，柾國用力轉身大聲的說。
「怎麼說？」，玧其好整以暇。
「當初你說我麻木不仁，所以把我封在油燈裡，現在我想幫忙，你卻一再威脅我，要我不可以使用法力，這不是莫名其妙嗎？」
「田柾國，你愛上了你的主人，還敢在這跟我誇口。除了朴智旻，你會想幫其他人？其他人類在你眼前還不是跟螻蟻一樣？」
柾國別開臉去。
「還有一個願望，他可以用在自己身上」，玧其輕聲的說，「這就夠了，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有願望能許？」
廁所門驀地被打開，玧其消失。
是局裡的前輩張東健，「田柾國，你躲在這？快去買大家的午餐！」
一整天，被前輩們呼來喝去，兩人疲憊的走回租屋處，柾國還好，他不用吃喝，智旻就不行了，他買了個便當，坐在廚房餐桌前吃。
晚上睡覺，智旻一沾枕頭就睡了，柾國把油燈拿起，塞進智旻的懷裡，他已經習慣聽著智旻的心跳入睡，然後化成一股輕煙，回到油燈裡。
凌晨三點，智旻跟柾國臨時被叫去支援，市區幼稚園廁所，發現一具女屍，他們趕到時，現場已經拉上封鎖線。
兩個菜鳥警官，看著渾身鮮血的女屍，倒臥在馬桶上，她肚破腸流，蚊蠅已經飛來沾取她的鮮血，整間廁所滿是血腥味。智旻跑到草地上大吐特吐，柾國在旁邊陪著他。他到過戰場，這種場面看太多了。
夜色正濃，警察們的手電筒在校園各處閃爍，柾國拿了寶特瓶水給智旻漱口，智旻吐到都是酸水，他抖著音說，「我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。」
柾國沈默的點點頭。
「我以前只看過照片」，智旻說。警局裡的電腦檔案，滿滿都是這類照片。
「那不一樣」，柾國安慰他。
「人好脆弱」，智旻喃喃的說。
柾國早就知道，人類很脆弱。稍微一用力，就鮮血直流，沒了呼吸。
接下來的一個禮拜，智旻惡夢連連，柾國在油燈裡可以聽到他的驚喘。
「你可以召喚我」，這天晚餐時，柾國這麼跟智旻說。智旻耙拉一下便當，他根本沒吃幾口。
「什麼？」
「做惡夢醒來時，你可以叫我。」
「啊」，智旻耳朵紅了，「你都聽到了？」
「嗯，你甚至發出尖叫」，柾國盯著他看。
「噢⋯」，智旻不好意思極了，「哈哈，我好沒用。」
「跟那個無關」，柾國皺起眉頭，嚴肅的說，「這不是膽小！」
智旻看著他微笑，「謝謝你，柾國。」
「所以你可以召喚我，你是我的主人」，柾國認真的說。
智旻羞澀萬分，他覺得臉好熱，「我知道了。」
晚上智旻再度被惡夢驚醒，他驚喘著坐起，大口呼吸。然後抓過油燈，用掌心撫過油燈，柾國立刻出現了，他抱著智旻，用手拍著智旻的背，「沒事了」。
智旻雙手圈住柾國的脖子，靠著柾國的耳邊說，「好可怕！」
「嗯」，柾國把手放在智旻的後腦勺，輕聲的說，「想別的事，不要再想夢的內容。」
想別的事？
「想一些你喜歡做的事，開心的事⋯，都可以。」
「柾國」，智旻輕喚。
「嗯？」
「沒事」，智旻搖了搖頭，他剛剛想的是柾國，智旻收緊雙臂，「柾國如果讓你選，你會選擇當人類還是精靈？」
「怎麼突然這麼問？」
「只是突然想到⋯。」
「人類壽命很短，軀體脆弱不堪，天性就自私自利⋯」，柾國輕輕的，緩慢的說。
所以，「你會選精靈吧⋯？」，智旻也輕輕的，緩慢的問。
柾國沒有說話。
一個月後，智旻終於不再做惡夢。這一個月，柾國每晚抱著他，哄著他入睡，等智旻不再害怕，他才又恢復以前的情況，每晚回到油燈裡，聽著智旻的心跳。
釜山是智旻的家鄉，他抽了個空回家探望。
智賢在釜山讀大學，智旻回來的這天，他們兄弟倆到海邊走走，看日出。然後晚上睡覺時，躺在同一張床上，智賢注意到智旻手上的油燈。
「哥，這什麼東西？」
「哦，這是我睡覺一定要有的東西。」
「啊？」
智旻靦腆的笑，「這對我很重要，千萬不能有事。」
智賢點點頭，只要不會傷害到哥哥，哥哥不說也沒有關係。
然後他們開始聊智賢的大學生活，智旻的工作。
柾國靜靜的聆聽，他自詡對人類了解透徹，但每次在智旻身上，總是會發現他以前沒有注意到的一面。
難不成他把油燈當成抱枕了？智賢這個弟弟也真是，說很重要，就沒再問了？
柾國從雷火中誕生，他沒有兄弟姊妹，沒有家人，但在智旻身邊的這一天，他感受到智旻家人對智旻的愛。
所以智旻才會是這樣的人，柾國勾起了嘴角，他的這個主人，溫暖，善良，有點天真。
夜深了，智旻、智賢頭碰著頭，睡著了。
隔天一早，智旻拿著袋子，裡面裝著她媽媽做的泡菜和人蔘雞湯，跟他媽媽揮手道別，「媽，我回去警署了，你要好好吃飯喔！」
「哥哥啊，你也是啊！」
星期一，天氣晴朗，下個禮拜就是智旻二十三歲生日，智旻打算找泰亨來，他們三個可以一起聊天、喝酒。
秋陽暖暖，照得街上的招牌閃著亮光，行道樹的葉子轉黃，一片碧澄。
智旻跟柾國走出警署，今天他們要出外勤，柾國負責開車。
「柾國，今天天氣好好喔！」，智旻開心的說著。
「朴智旻，你不快點的話，巡邏的時間都跟不上了」，柾國頭也不回，筆直朝著車子前進。
智旻連忙跟上，坐上巡邏車的副駕駛座上。
他們沿著規定的路線行駛，智旻沿途在巡邏箱上註記，然後他看到暗巷裡有不尋常的人影，他用對講機跟柾國聯繫，「柾國，這裡怪怪的，有三個⋯唔⋯男的吧？在巷子裡鬼鬼祟祟，我過去看看。」
「朴智旻！你站著別動！」，柾國皺著眉阻止他，「你等我過去。」
「柾國快點」，智旻探頭看著陰暗的巷弄，哎呀，不管了，先過去看看好了。
柾國才剛踏上街口，準備轉入智旻所說的巷子裡，智旻已經再度用無線電跟他說，「三個人沒錯，他們好像在交易，我看不太清楚⋯⋯糟了！他們看到我了，柾國！他們跑了！」
「朴智旻，我叫你別動！」，智旻沒有回答，柾國飛快的在巷弄裡奔跑，巷子裡黑暗潮濕，沒有看到智旻所說的人影，突然一道槍響劃破空中。
不不不！不可以是智旻，不可以。
柾國跑到巷子尾，在圍牆前面的空地那，他看到智旻躺在地上。
智旻白色的制服上衣，在胸口處暈染著暗紅色的鮮血。
柾國跪在地上，抱起智旻，「許願，快！」，柾國慌亂的拉住智旻的手，又忙著幫他止血，子彈在他胸口，柾國不敢亂壓，他六神無主的大聲說，「朴智旻，你快許願！」
智旻張著嘴，準備說話，鮮血從他肺部湧上，他嗆咳著，滿嘴鮮血被他咳出，濺在柾國的下巴跟脖子上。
「快許願！」，柾國把手放在智旻胸口，他想要幫智旻止血，但沒有用，他想用法力醫治智旻，但智旻還沒許願！為什麼他什麼都不能做！
「我⋯希望」，智旻吞嚥，鮮血該從他鼻管裡溢了出來，他胸口劇痛，痛得他沒法說話。不行，他得許願，他還不能死。
柾國大眼睜著，滿懷期盼，拜託，快說出來。
「自由」，終於說出來了，智旻鬆了口氣，一口血又溢出嘴角，「你，柾國，自由」，太好了。
智旻說了什麼？自己怎麼都聽不懂。
「對不⋯起」，智旻抱歉的說，他該早點說的，柾國就可以早一點獲得自由，但是他貪心，想要將柾國留在身邊久一點，因為他好喜歡柾國。
雖然柾國一點也不想留在自己身邊⋯⋯。
智旻的話聲才落，巷弄裡狂風大作，捲上柾國的身體。
「不，不！收回去！收回去，朴智旻，收回去！」，柾國大吼，不是這個願望！不對！
風撕扯著他的咆哮，吹散他的眼淚，他被捲至半空，智旻摔落在地上。
柾國黑色的頭髮在風中翻飛，他仍在大吼，「收回去！」，但他的吼聲被風捲散，模糊在空中。
智旻含笑看著眼前的一切，心想幸好還來得及。然後他的瞳孔逐漸放大，血液乾涸了，智旻清楚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消逝，接著他心跳停止，沒了呼吸。
狂風卷掃著柾國全身，他的黑髮顏色逐漸轉變，滲出耀眼的紅，他身上的制服消失，變成黑色的上衣和褲子，就跟第一天智旻見到他時，所穿的一樣。
接著柾國從空中飛落，禁錮了他千年之久的封印解除了，他可以感覺到法力源源不絕從四肢傳來，他不再受限於三個願望的禁制，他可以隨心所欲的使用魔法。
可是太遲了，就差這麼一步。
他衝到智旻面前，雙手放在智旻的胸口，他要幫智旻止血，他要幫智旻取出子彈，他要幫智旻醫治傷口，但智旻早已沒有生命跡象。
人類很脆弱⋯，人類壽命也很短⋯。
他早就知道了⋯⋯
「除了起死回生，除了起死回生，我都辦得到⋯⋯」，柾國絕望的喃喃著，他雙目通紅，眼底簇擁著火焰，眼淚大顆掉落在智旻胸口，他的手仍壓在上面。
但那裡早已沒有了心跳。
十二
柾國趴伏在地面上哭泣，「智旻！智旻啊！」
放在一旁的瓦斯罐轟然爆裂，整座山頭空氣震鳴，南俊三人把耳朵摀上。
一切如在眼前，即便二百年過去，智旻渾身鮮血，倒在地上的模樣，那麼清晰。
他臨死前許下最後一個願望，卻不是用在他自己身上。
他寧願犧牲性命，也選擇讓自己自由，他說他會照顧自己，他說他再也不會讓自己成為工具，他都做到了。
他都做到了！
他為自己付出了那麼多，自己做了什麼？
一份披薩！一份該死的披薩！
瓦斯爐無端噴出火焰，猛然炸裂，碎片四處飛濺，南俊三人慌忙躲在遠處。
柾國浴身在紫色的火焰裡，四周空氣扭曲蒸騰。
憤怒、不甘、悔恨，凝聚在他的胸前。
誰才是白癡？誰才是蠢蛋？
他！田柾國！
他瞎了眼了，他以為全人類都一樣，都自私自利，愚不可及。
但沒有，有一位男孩不是，他不是。
但是他死了！
柾國痛苦的悲鳴，二百年了，他死了二百年了，他的屍骸埋在土裡，早已沒了一乾二淨，什麼都不剩。
他為了自己死了！
柾國耀眼的紅髮燃燒了起來，他身邊的土地一片焦黑龜裂。
「都是我的錯，都是我的錯⋯」。
如果自己早一點表白心意，跟智旻說他會留下來，智旻就可以放心許願，讓自己恢復自由，自己就可以救智旻⋯。
如果第一次見面時，他就跟智旻說清楚，智旻就不會浪費掉一個願望，用在那該死的披薩上，他就可以許願活下來⋯。
如果當時，他什麼都不管，先救了智旻，就算事後被鞭打上萬次，那又怎樣！
如果，自己不要那麼驕傲，也許智旻就有勇氣對自己告白，他們就有機會在一起，智旻也許就不會死⋯。
都是自己的錯！智旻竟然在死前還跟他道歉！
柾國嗚咽，話語從他緊咬的唇間竄出，「蠢死了蠢死了！」，他雙手拍打著自己的腦袋。
不到二十三歲，智旻竟連二十三歲都活不到。
自己有永生的時間又怎樣？自己得到了自由又怎樣？
比不上跟他相處的短短七年。
「智旻智旻智旻智旻智旻⋯」，柾國失神的喃喃，他的眼淚迅速被火焰蒸發，紫色的火焰高竄在空中，劈啪作響。
等到一切平息下來，天都亮了。
柾國跪坐在地上，無神的看著天空，陽光從林梢照射下來，灑在他的身上，秋陽暖暖，一片碧澄，就跟那天一樣⋯⋯。
新的一天開始了，又是另一個絕望的日子。
南俊、碩珍、號錫這時才敢靠近。
「天亮了，他沒有消失，所以他真的不是鬼」，碩珍說。
南俊看了看他，都這麼明顯了，他就是書中的紅髮精靈，碩珍竟然到此刻才願意相信。
「你還好嗎？」，南俊柔聲的問。
柾國愣愣的轉頭，直到此刻才憶起他們的存在。
「我很抱歉」，南俊說，「勾起了你的傷心事。」
柾國搖搖頭，他每天都在懊悔中度日。
「沒有辦法救他嗎？」，號錫蹲下來說，「你知道也許還有別的法力更強大的精靈⋯⋯」，號錫努力的想辦法。
柾國看了看他，然後碩珍也蹲了下來，「對呀！你先不用那麼傷心，也許你可以找人幫忙！」
「法力高強的精靈不知道去哪裡可以找到」，南俊倒是現實了點，他擔心給了紅髮精靈太大的希望，到時候是更深的絕望。柾國轉頭看著南俊，又絕望的把眼神移開。
「精靈女王！」，號錫右拳打在左手心上。
柾國飛快轉頭看著號錫。
「沒錯！精靈女王！」，碩珍也跟著大聲的說，「她法力比你高強不是嗎？」
柾國頭低了下來，「但是我不知道她在哪裡⋯⋯。」
精靈女王女王法力高強，遊走在時間跟空間之間，沒有人知道她在哪。
「我們可以幫忙找啊！」，碩珍欣喜的建議，「你看我們不就找到你了！」
「對呀！我們可是靈異研究社。」
南俊抓了抓頭，努力思索，「不過書中有關精靈女王的資料很多、很雜，整理出來要花很多時間。」
「可以問他啊！」，碩珍手指著紅髮精靈，「對了，你叫什麼名字？」
「田柾國。」
「你看過精靈女王，你快告訴我們她長怎樣，有什麼特徵，越詳細越好！」，碩珍跟號錫都一臉迫不及待，他們沒辦法看柾國這麼痛苦。
「他⋯，他是個少年模樣，個子不高，皮膚白皙，常常面無表情，最大的特徵就是他有一副煙酒嗓。他開了一家店，名字叫『Magic Shop』⋯」，柾國吶吶的說著。
號錫的表情古怪了起來。
「精靈女王有煙酒嗓？！」，碩珍很驚訝。
南俊已經拿筆在做筆記了。
「她跟你一樣，有名字嗎？」，號錫小心翼翼的問。
「他叫閔玧其。」
果然！
號錫一臉難以啟齒的模樣，「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在哪⋯⋯」。
「你知道！？」，碩珍驚訝的說。
柾國激動的抓住號錫的雙手，「他在哪？」
「嗯⋯喔⋯他⋯」，號錫耳朵紅了，「我出門前，他還在我床上睡覺⋯，現在不知道還在不在⋯」。
南俊，碩珍瞪大眼看著號錫，柾國不管這些，他急切的問，「你住哪？」
「喔⋯哈哈⋯，我住首爾」，號錫尷尬的笑著，「首爾麻浦區」。
象牙白—前世篇
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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