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
天氣突然變冷了，柾國讓智旻待在家裡，沒有帶他出門。然後他出國去比賽，智旻在網路上找到柾國比賽的直播來看。
才五天，智旻就好想念柾國。
然後柾國拿了冠軍，智旻開心的在房間裡無聲的尖叫，他跳了起來，然後跌在床上，腳痛得他皺眉，等這股痛楚過去，智旻又繼續在床上無聲的笑。
柾國每晚都跟他視訊，跟他說比賽的狀況，自己的心情。智旻打字鼓勵他，然後兩人開心的說晚安。
智旻覺得他在做夢，每天他都好快樂，像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雲霄飛車，他在半空中快速的奔馳。
然後柾國回國了。
當柾國按響智旻的門鈴，智旻打開門，跳上柾國的懷抱，柾國急忙抱著他，免得他摔下去。
「你好誇張！」，柾國忍不住說，但是他自己也一臉笑意。
智旻不管，他抱著柾國，張著嘴，不知道在說些什麼。
柾國只好說，「你這樣我不知道你在說啥。」
智旻慌忙比著手語，「你好棒，好厲害，我好以你為傲！」
「真的？」
智旻用力的點頭，然後像是覺得不夠一樣，再度用力的點頭。
晚上，柾國躺在興奮的智旻旁邊，他們在柾國床上聊天，智旻「嘰嘰咕咕」的比著手語，柾國微笑著回答，一直聊到夜深了，智旻才累的睡著了。
智旻的睡顏純真，像無憂的孩子。天亮了，柾國就著晨光看著智旻，智旻淺淺的呼吸著，他的頭髮散落在枕上，柔軟的臉龐，像多汁的蜜桃，柾國靜靜的看著他。他應該要起來了，要不然他就要遲到了，但是他不想起來，他想要這樣躺在智旻身邊一輩子。
柾國為這樣的念頭呆住了。
一輩子？！
怎麼可能。
柾國離開床鋪，到浴室去刷牙洗臉，鏡子裡的自己一臉迷惘。
智旻醒來的時候，柾國已經出門了。智旻覺得有些疲倦，可能他這幾天太興奮了，現在有點彈性疲乏，他的心開始緩緩往下沉。
他不想這樣，他不願這樣，但是他好累。
智旻走回自己的住處，關上門，今天他不想寫作，事實上，他什麼都不想做。
他知道，他又來了。
柾國一定會很受不了自己的，怎麼總是這樣，然後他會覺得跟自己相處起來很累，覺得自己很煩，他會討厭自己，像以前那樣。
不對，柾國不是那種人，他不會這樣，他對他曾做過的事感到抱歉。
可是有誰受得了自己，自己糟透了，一點用處都沒有。
而且要是柾國知道自己喜歡他，一直暗戀他，他一定會嚇跑的。
自己變成海上的泡沫就好啦！
沒有人會在意的。
也許泰亨會，但是很快的，泰亨就會自由了，自己只會拖累他，什麼都做不好⋯⋯。
智旻用力的扯著自己的頭髮，然後他站起身走到廚房，找出剪刀，用力高舉，一把剪下自己的瀏海，剪刀割傷了他的手指，血黏著頭髮，弄得他滿手都是。
十二
智旻病得很重⋯⋯
柾國想起了泰亨曾說過的話，他現在完全了解了。
也才一個早上，昨晚他都還好好的，自己也才離開那麼一下下。
結果一回來就看不到智旻，到智旻住處，就看見智旻窩在沙發前的地板上，地上滿是頭髮和鮮血，智旻的手被剪刀剪傷，傷口很深，上面粘著頭髮，柾國開車送智旻到醫院去，智旻的左手食指縫了三針。他的頭髮像狗啃過一樣，柾國買了支推刀，咬著下唇，努力把眼淚逼回去，幫智旻把頭髮理掉，智旻看起來活像要去當兵。
柾國不知道自己心裡怎麼會酸疼成這樣，他怨恨自己，他在心裡痛罵自己。
都是自己害的。
智旻他會這樣都是自己害的。
柾國站在廚房流理台前，洗著推刀，他想把所有剪刀，菜刀，通通扔掉。
然後他想起泰亨說的牙刷。
怎麼辦？他該怎麼做？
要是自己不在，智旻卻發病了⋯⋯
不行，怎樣都不行！
智旻他不能有事，因為自己⋯⋯
自己怎樣？
自己剛剛是想到什麼？為什麼自己一想到失去智旻，再也看不到智旻的笑臉，他會這麼恐慌？
背後有人在拉著自己的衣袖，柾國轉過去看，是智旻。
智旻擔憂的看著自己。
總是這個表情，智旻，你在害怕什麼？我有什麼值得你擔心的？讓人放心不下，牽腸掛肚的人，明明是你，不是嗎？
「智旻，你為什麼剪掉自己的頭髮？」，柾國柔聲的問。
智旻表情慌亂，「對不起，我」，打到這裡，智旻就停了下來。
「智旻你沒有做錯什麼，你不需要跟我道歉」，柾國心裡疼得厲害。
「我一時胡思亂想了起來，等我注意到時，已經這樣了」，智旻沒有說謊，他每次都是這樣，他一點也不懂為何自己會這麼做，只是就是內心難過的要命，需要做一點事，去宣洩那股情緒，等自己清醒過來，就已經是這樣了。
柾國看著智旻，想到他出國前就打算跟智旻提的事，他決定現在問智旻。
「智旻，跟我一起住好嗎？」
智旻瞪大眼。
「我知道我們就住對面，但是就因為住對面，所以我們若是住一起也沒差啊，還可以省一個房租錢呢！」
智旻臉亮了起來，柾國沒有辦法呼吸。
這樣一個人，這樣的表情，彷彿自己說的話，點亮了他的世界，彷彿自己是他最在意的人，世間沒有人比起自己重要了。
智旻的雙眼璀璨，他展露一抹溫柔的微笑，然後輕輕的點頭。
於是柾國忙著清理自己的空間，心裡想著，這裡要放智旻的書，這裡要放minmin的貓樹，這裡要放智旻的鞋子，光是這麼做，就讓人忙得好起勁，心裡滿是期待。
智旻在他房間打包，他住在這裡三年了，東西很多，minmin坐在旁邊，正在用舌頭理毛，智旻走到床邊，牠站了起來，跟過去，然後在智旻旁邊躺下，繼續用舌頭理毛，minmin很黏智旻。
忙了一個禮拜，終於東西都搬好擺好，智旻把他原來的房子退租，兩人一起生活。
跟柾國一起住，真是一件美好的事。
首先睡眠品質就變好，躺在床上，聽著對方的呼吸聲，感受對方的體溫，讓人覺得好安心，黑夜不在那麼孤單。再來就是寫作、吃飯都可以在一起，有人陪伴的感覺真的很棒。柾國早上回去攀岩場，讓兩人的相處不至於太膩，下午回來，他們一起運動半個小時，還好這些室內運動不太用得到腳底。最後，也最重要的就是柾國的關懷。
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。
他關心智旻，照顧智旻，但有時候很愛鬧智旻。
他會在進門前用釜山方言大喊「Jimin ssi 」，智旻立刻就知道他回來了。他會在休息的時間，拿智旻的小說出來看，然後怪腔怪調的模仿裡面的台詞，智旻笑著打他。他會拿智旻的黑色襪子，假裝是麥克風唱歌，急得智旻趕緊把它搶下來。
他有時候反過來要智旻照顧他。智旻在沙發上看書，他明明可以躺回床上睡覺，但他偏偏也要在沙發上看漫畫，然後在沙發上睡，搞得智旻只好拿棉被出來幫他蓋，免得他感冒。他會要智旻帶他去吃飯，要智旻請客，逼他出門。他會故意不洗澡躺在床上睡覺，要智旻叫他起來洗澡，明明他是那麼愛乾淨，愛洗澡的人。
結果智旻也愛上了這種照顧人的感覺，原來讓自己快樂，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去幫助別人，照顧別人。人會覺得自己很有價值，很有成就感。
所以，智旻開始出門，因為他得幫柾國買晚餐，他不能讓柾國餓肚子。
柾國會抱著minmin坐在沙發上等他，然後兩人一起吃飯。
星期三中午，泰亨坐在餐桌前，看著柾國幫智旻切牛排。智旻的手傷還沒好，最近吃東西都是柾國幫他處理好，智旻用叉子吃。然後柾國和智旻同時叉起一塊牛排，放到對方嘴邊餵對方吃，柾國看著智旻，小聲的問，「好吃吧？」，智旻臉頰鼓鼓的點頭。
泰亨覺得自己是電燈泡。
「智旻，聽說你新的小說快完成了？」，泰亨開口問，再不這樣，他就要被粉紅泡泡淹沒了。
智旻立刻羞澀又興奮的點頭，他最近狀況很好，每天都認真寫作，他把叉子放下，開始打手語，「我跟南俊哥約好四月的時候寄給他。」
南俊是智旻的責任編輯，柾國沒見過他。
「你這次還是寫海底世界？」
智旻搖搖頭，「我寫航海記事，我想寫像《白鯨記》那樣的小說，可是沒那麼復仇。」
「感覺很有趣，是不是像航海王啊？」，柾國在旁邊說。
智旻皺眉，眼睛看著上方，微翹著嘴思考，模樣可愛，然後他搖搖頭，「沒那麼友情。」
「那到底主題是什麼？」，泰亨把叉子放下，好奇的問。
「有冒險，還有一點⋯愛情」，智旻這下子真的吃不下去了，他害臊的要命，打到「愛情」兩個字的時候，他的耳朵都紅了。柾國看他那樣，切了一塊牛排，放到他嘴邊，智旻張嘴吃了下去。
「所以」，泰亨仰起頭來，像智旻剛剛那樣皺眉苦思，「像神鬼奇航那樣，威爾和伊莉莎白還是深海閻王和海妖？」
智旻嘴巴鼓鼓的，還在吃牛排，他一邊咀嚼一邊比著，「當然是威爾和伊莉莎白」。
「你不喜歡海妖」，泰亨一臉他都知道的表情。
智旻笑了。
「海妖怎麼了嗎？」，柾國疑惑的問，「跟人魚的差別在哪？」
「差很多」，智旻把牛排吞下去，認真的看著柾國，「我們不吃人類」。
柾國皺起眉來，「我們？」
泰亨一臉鎮定，「對呀，什麼我們？」
智旻立刻更正，「是人魚，人魚不吃人類，人魚不迷惑人類。」
「喔」，柾國點點頭，然後又問，「你怎麼知道？」
泰亨幫智旻爭取時間，「對呀，智旻，你怎麼知道的，你查資料發現的嗎？」
智旻用力點頭，用力到柾國有點擔心，「你小力點。」
泰亨趕緊改變話題，「你跟柾國住兩個月有了吧？」
「兩個月又八天」，柾國記得也太清楚了，「說起來智旻上一部小說，海底裡的生物描寫得好真實，智旻以前常去海邊玩，還是怎麼的，為什麼對海底生物這麼清楚啊？」
泰亨的努力白費了，柾國把話題又繞回去。
「我聽智旻說，他以前常去海生館，還喜歡看海洋生物的書」，泰亨面不改色。
柾國點點頭，總算不再問了，但是他心裡覺得悶悶的。
智旻和泰亨有好多秘密，是他們知道，自己不知道的⋯⋯。
這個認知，莫名的讓柾國有點失落。
八年的朋友，八年的感情⋯⋯。
那八年他和智旻不僅是一片空白，他還留下可怕的回憶，難以抹滅的傷痕給智旻。
他想知道更多，更多有關智旻的事。
等泰亨回去，柾國清理著餐桌，智旻抱著minmin坐在旁邊陪他，然後柾國開口問，「智旻，你的爸媽呢？」
智旻眨了眨眼，比了個「釜山」。
「只有你一個人來首爾？」
智旻點點頭。
「他們會來看你嗎？」
「會，媽媽擔心我，會來看我。」
柾國掙扎了一下，想想還是開口問了，「你不能說話是天生的嗎？」，說完他趕快補上，「如果你不方便跟我說，沒有關係的⋯⋯」
智旻搖搖頭，「不是天生的」，他漂亮的眼睛看著柾國。
柾國在他的注視下，原本的緊張沒了，他靜靜的看著智旻，輕聲的探問，「那是怎麼了，為什麼你不能說話了呢？」，如果智旻可以說話的話，那該有多好⋯⋯
智旻咬著下唇，「我喝了藥水」。
藥水？所以傷了喉嚨嗎？「那沒辦法醫治嗎？」，柾國不放棄的問。
「沒辦法」，智旻看著他。
「噢」，柾國替智旻難過。沒關係，自己會努力當智旻的聲音，會陪在智旻旁邊，讓他不孤單。
過幾天，朴媽媽在星期天早上到了首爾。
她在門口跟智旻相擁，然後當智旻帶她到他跟柾國的住處時，朴媽媽有點訝異，「怎麼搬到對面了？」
智旻不好意思的打著手語說明，「我跟人一起合租房子。」
「跟人合租？怎麼沒有跟我說？」
等到朴媽媽看到柾國人從裡面走出來，自我介紹他叫田柾國之後，朴媽媽就知道為什麼智旻沒有跟她說了。
「是你！？」
柾國站在門口，緊張的說，「對，是我，田柾國。」
朴媽媽看著智旻，「所以你們一起住？」
智旻點點頭。
朴媽媽張大了嘴。
金秀妍，朴智旻的養母，今年已經六十二歲了。十一年前，她在海邊看到渾身赤裸的智旻，趴在岸上，是她把智旻帶回家的。警察接獲通知，來她家裡詢問做筆錄時，還以為智旻是脫北者。
智旻不會說話，不識字，沒有任何身分證明，年紀不明，但一看就是未成年，警察把他帶到暫時的收容所去安置他，半年後，金秀妍辦妥手續，正式收養朴智旻。
「智旻，他跟你處得還好？」
智旻微笑點頭。
秀妍欣慰又心疼的摸摸他的頭，minmin窩在朴媽媽的懷裡。朴媽媽一看到minmin就喜歡，抱著不讓minmin走，智旻拿了小肉乾讓朴媽媽餵牠，牠就跟朴媽媽熟了起來。
兩個人在房間裡頭講了好久，然後朴媽媽讓柾國過去，她有些話想私底下跟柾國說。
「智旻這孩子從以前就喜歡你，到現在也一樣」，朴媽媽毫不在意的幫智旻告白了，她不想拖延時間，這樣智旻只是更痛苦罷了，「你要是不喜歡他，沒辦法接受，就不要對智旻好，像以前那樣也無所謂」，看著柾國聽到自己這麼說，一臉驚訝的表情，朴媽媽笑了笑，「智旻他⋯，他能撐到現在已經很難得了。」
不知道對方會不會愛上自己。
不知道對方何時會愛上別人，自己會化成泡沫。
十一年了。
傻孩子。
十三
柾國聽著智旻的呼吸聲，在深夜裡不成眠。
智旻喜歡自己。
自己做了這麼多過分的事，智旻怎麼可能還會喜歡自己呢？
為什麼自己心裡除了愧疚，心疼之外，還有一絲絲的竊喜呢？
智旻身體動了一下，柾國拿手輕撫他的背，摸了一下智旻的短髮。每次看著、摸著這樣的短髮，柾國總是一陣心疼。
等智旻再度安穩的睡去，柾國開始回想以前。
國一時，他跟班上同學都還不熟，智旻總是特別熱情的對待他，自己很不自在。只要看到智旻的笑臉，他心跳就會加速，手心全是汗，整個人好緊張，他不喜歡這樣。
然後崔英道說智旻喜歡自己，是同性戀，大家放聲大笑。
自己不是同性戀！不是不是不是！
他刻意忽略智旻的笑臉，他不想要有那些奇怪的反應，他才不要被人說是同性戀。
他開始帶頭霸凌智旻。
他把智旻的書扔到廁所，他在大家面前喊智旻是變態，他要智旻離自己遠一點，以免感染愛滋⋯⋯。
柾國閉上眼睛，強忍著內心的痛楚，鼻腔裡滿是智旻柔柔的體香，柾國睜開眼，繼續回想。
他怕面對智旻的笑臉，所以他做了種種惡劣的事，他用這樣的方式遠遠推開智旻，朝著不同的方向，飛快地逃離自己難以言明的情感。
直到智旻轉學。
懊悔，在每天晚上折磨著他。智旻明亮的眼眸，在夢寐裡幽怨的凝視著他，啃噬他的內心。
他得做一些事來撫平這樣的痛楚，於是他去學手語，他去找關於聾啞人士的書籍來閱讀。
然後他開始尋找智旻。
沈重的罪惡感逼迫著他，他想跟智旻道歉，他想為自己犯下的錯彌補。
好不容易，他重新遇到智旻，智旻的笑臉一樣讓自己心跳加速，好幾次他沒辦法直視這樣一張臉，他好慌，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。
現在智旻躺在自己身邊，他內心好平靜，好滿足，過往那些懊悔難眠的日子遠去，他內心從沒這麼平和過。
為什麼這個人讓自己緊張慌亂，又同時讓自己平靜滿足呢？
為什麼聽到朴媽媽說智旻喜歡自己，胸口會又麻又癢，四肢飄飄然的呢？
智旻，這感覺就是喜歡嗎？
那自己當初到底做了些什麼？
柾國把手放在智旻的後腦勺上，臉貼近智旻的額，輕輕親吻智旻的髮。
繞了一大圈，讓智旻傷痕累累，自己懊悔難當，最終的問題還是那一個。
「呀！田柾國，你呢？你愛啞巴智旻嗎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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