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
柾國告訴自己，這朴智旻跟自己就是八字不合。
「我從沒看過這麼不知感恩的人了！」，柾國用力踩著步子，「我是王子，是殿下，給他東西，他竟然敢不要！」，柾國把地板都要踩出個窟窿來了。
那羽毛可是自己花了一個早上，磨破了膝蓋才從藍雀身上拔下的，手都被啄了好幾下。
不行，一定要在他面前討回面子，讓他不可以小看自己！絕對不行！
柾國正待在自己的房裡，想當然耳，他又被禁足了，這次是五天。柾國往後躺倒在床上，努力思考要怎樣才可以讓智旻佩服他，崇拜他。
床鋪太舒服了，柾國人還小，躺一下就睡著了。智旻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個狀況，他走到自己的床邊，毫不意外地發現那根自己拒絕了的羽毛，正放在自己的床上。智旻把羽毛拿起，皺著眉，放到床邊的桌上去，然後幫柾國把被子蓋好，想想，把被腳也塞進去，免得柾國踢被子。智旻照顧自己弟弟慣了，對柾國也就順勢這麼做。
雖然他也才認識柾國兩天，而且柾國年紀小，但架子超大。
不過，睡著了的柾國就恢復小孩子的樣子了，沒有白天那虛張聲勢的模樣。
小國他啊，其實很內向⋯⋯
智旻想到柾賢今天說的，忍不住笑了。
柾國早上醒來的時候，發現智旻已經不在房間裡了。柾國嘟起嘴任桑吉絲幫他把衣服穿好，又吃了早餐，然後就趴在桌上寫作業。
才寫了三行，柾國王子就覺得生不如死了，他把下巴擱在桌上，扁著嘴看著上面的字。
「無聊死了！」，柾國乾脆拿起桌上的鈴搖了搖。
門立刻被打開，守在外面的男僕浩介，一臉緊張的探進腦袋，「殿下，有事？」
「把朴智旻叫來！」
「智旻公子跟大殿下在唸書呢⋯⋯」，浩介認真的說。
柾國眼珠子一轉，「我也要唸書！」
才一下子，事情就傳遍了整座城堡。
王妃蕾雅紀立刻就帶著人到柾國寢室去，一看到柾國就拿手摸他的額，「沒發燒啊⋯⋯」
柾國漲紅著臉，他不明白怎麼大家反應這麼大，只知道浩介一聲嚷了出去，「柾國王子殿下要唸書～～～」，全部人都變成這樣。
「臉是有點紅⋯⋯」，蕾雅紀疑惑擔憂地說。
「母親，我只是要唸書⋯⋯」
「只是要唸書？」
「對⋯⋯」
然後柾國就拿著書本，驕傲地出現在小書房，他拿的書本很大，是畫冊。
老師金南俊正在教授歷史，他看到柾國站在門口，便讓他進來。柾國矜持地走到智旻旁邊的位置坐下，然後把畫冊放在桌上，看都不看智旻一眼。
南俊清清嗓子，正準備繼續說下去，咱們小王子殿下就誇張地打開自己的畫冊，語調帶著不自然的高亢，「這是我畫的肖像，是我父王的肖像」。
一片靜默。
南俊再度清清嗓子，「畫得很⋯⋯」
「我父王說我畫得很像」，柾國再度開口，他的表情帶著一股得意，偏偏又裝作不在意的樣子。
智旻看了看南俊，再看了看柾賢，然後遲疑地開口，「很棒⋯⋯」
柾國立刻抿著唇，強忍著笑。
南俊開口說，「好的，那我們繼續⋯⋯」
小王子殿下翻開下一頁，大聲地說，「這是我畫的母妃。」
智旻瞄了瞄大家的臉色，「好棒⋯⋯」
一節課就這樣毀⋯⋯不是，是就這樣結束了。
小王子心滿意足地，莊重自持地，拿著他的畫冊走了出去。
智旻轉頭跟柾賢說，「咱們去練習射箭吧！」
一下子莊重自持全消失了，小王子殿下「唰」地轉身，「我也要去！」
「你不可以去」，柾賢說。
「不管，我要去」，柾國跺著腳，「我要去，我要去，我要去，我要去，我要去，我要去⋯⋯」
柾賢問，「你不是被禁足了？」
柾國閉上了嘴一下子消音了，他想了想，轉身邁開小步子，直衝他父王的書房。他能出來唸書，是因為田炅明聽說柾國要唸書，才讓他出來的，現在柾國要去射箭場當然還是得問過田炅明。
當眾人在射箭場上看見小王子的身影時，大家都默默地在心裡嘆了口氣。
小王子穿著帥氣的馬靴，把瀏海梳了上去，露出他的額來，看起來超級刻意。柾賢皺著眉看著站在旁邊的浩介，浩介站在柾國的右後方，拼命指著柾國，又拿手在自己頭上從瀏海往後梳。
柾賢明白了，他嘆氣到肩膀都掉下來了。
小王子殿下興奮地蹦跳過來，他很想要帥氣的走過來，可是實在太高興，壓抑不住。等到跳到智旻面前，柾國才又恢復一臉不在意的模樣，揮揮手，示意浩介拿把弓來。
浩介挑了一只最小的弓，柾國皺著眉，搖頭不要。
浩介只好再挑一個沒那麼小的，柾國試了試，勉強點點頭。
一個年紀跟他們相仿的男孩從遠方跑了過來，一到近處，就開朗地行禮。「大王子小王子殿下好，智旻公子好！」
一抬頭，眾人都可以看到這男孩的臉，他的人中有著縫合的痕跡，是吉姆，農夫卡特的兒子。
吉姆開口問，「今天一樣要我幫忙收箭嗎？」
柾賢搖頭，「今天換我。」
原來昨天他們三個一起練習射箭。
「明天換我」，智旻接著說。
柾國左看看柾賢，右看看智旻，最後看看吉姆，然後他說，「後天換我。」
開始射箭了。
北境之國的男子很早就開始學習射箭，雖然柾國才六歲，但是站在那裡，確實有模有樣。四個男孩咻咻咻地，拉開弓射，然後柾賢去收箭，順便計分。吉姆成績最好，他考上儲備隊時，就是射中了靶心。柾國分數最低，但緊追在後，柾國雖然不是很滿意，但還可以接受。大夥射完箭就去吃點心了。
才吃完沒多久，小柾國就累了，躺在床上睡午覺。智旻跑去找他父親，他父親朴灝煦正在客房裡拆信來看。
智旻乖乖站在旁邊，等他父親看完，他急忙問，「母親和小賢怎麼樣？」
「這信怎麼可能是從馬洛瑞來的」，朴灝煦摸摸智旻的頭，「我們也才到三天。」
「噢⋯⋯」，智旻的臉立刻黯淡下去。
「智旻，你得待在這」，朴灝煦雖然不捨，但沒有辦法，「陛下會照料好你的。」
「嗯⋯⋯」，智旻雖然堅強，但他還小，還是沒辦法不難過。
「等到情況穩定了，我就接你回去」，只是這情況怎麼算穩定了？還要多久？朴灝煦沒有辦法給確切的答案。
「我明白了」，智旻點點頭，他是馬洛瑞未來的領主，他必須要堅強。
智旻回到房間時，柾國睡到摔下床了，智旻把他抱起，放回床上。小王子超能睡，他咕噥一聲，頭一歪，就又睡著了。
智旻躺在自己的床上，看著這陌生的房間，然後默默掉起眼淚，他用力把棉被蒙上頭臉，躲在裡頭啜泣。
這下子小王子醒了。
柾國迷迷糊糊地醒來，想著是什麼聲音，過一會才想到這是哭聲。
從旁邊傳來的。
柾國把棉被一把推開，跳下床，走到智旻床邊，拿指頭戳了戳，「你吵醒我了！」
「嗯⋯⋯」，智旻一邊哭一邊應，聲音悶在棉被裡。
「我要睡覺！」，柾國叉著腰宣告。
「嗯⋯⋯」，智旻哭得不能自己，他沒空理柾國，事實上，他還有點反感。他不喜歡這裡，包括這裡的人。
柾國乾脆跳上床，掀開棉被，昏暗的房間，只能隱約就著月光看到智旻的臉龐上有著亮光，那是淚痕。
「你幹嘛哭？你肚子餓？」，柾國真心認為智旻餓了。
「你走開」，智旻嗚哇哇地喊。
柾國才不，「我是王子，這是我的房間！」，然後他想想，又再度跳下床打開門，不知道去哪了。過一會他咚咚咚地跑回來，手裡拿著一塊麵包，「喏，給你！」
智旻一把拍開，「我不要！」
這個朴智旻真的很不知感恩耶！
「嘿！」，柾國喊，「不可以糟蹋食物！」
智旻人縮起來，跟棉被融成一團，他似乎也覺得自己不對了。
柾國跑下床把麵包撿起，「好吧，明天我餵火雞吃⋯⋯」，說完，他把麵包放在桌上，再度撲到智旻的床上，「你幹嘛哭啦！我還要睡覺！」，吃跟睡真的很重要，好嗎！
「我想念我家，我媽媽，還有阿賢⋯⋯」，智旻邊哭邊說。
「誰是阿賢？」，柾國抓重點抓的很奇怪。
「我弟弟⋯⋯」。
「哦⋯⋯」，柾國懂了，然後他這次終於抓對重點了，「你想回去？」
「嗯⋯⋯」，說到這智旻又哭了。
「你不可以回去！」，柾國急了，揪住床單喊，「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⋯⋯」。
智旻抹著眼淚坐起來，「為什麼？」
柾國扁著嘴，瞪著他，小手還揪著被子。「我，我都分一半房間給你了，你怎麼可以回去⋯」，柾國的聲音帶著委屈還有氣憤。
「我要回家，我討厭這裡！」，智旻又哭了，「我討厭你！」
「誰⋯⋯誰稀罕啊⋯⋯」，柾國漲紅著臉，「誰要你喜歡！我又沒有說我喜歡你！臭美！」，柾國講完，氣呼呼地爬下床，回到他的床上，蓋上棉被前，柾國還喊著，「我也討厭你！」
六
全王城裡的人都知道小王子跟馬洛瑞領主的大兒子在冷戰。
說冷戰也又有點不像⋯⋯
因為狀況有點⋯⋯唔⋯⋯複雜？
早上起來吃飯，柾國智旻跟柾賢坐一排，照舊，沒有改變。
「哥哥，我要吃蘋果」，柾國隔著智旻，對著他哥哥喊，然後他視線朝著智旻看了一眼，「我沒有跟你說話，你不要跟我說話。」
誰開口了嗎？
上課，南俊正在講解地理。
小王子殿下埋頭正在畫畫，然後他用力地把筆放下。
大作完成了。
「哥哥，你看我畫的馬，好看嗎？」，柾國把畫冊立起來，讓其他人可以欣賞他的畫作，接著他怒瞪著智旻，「你不要看！我不是畫給你看的！不准你看！」
智旻正在寫筆記，聞言抬起頭來。
是在跟我說話嗎？
「就說了你不准看！」，柾國哇哇大叫。
智旻漲紅了臉，「我才沒要看！」
「你說的哦，以後我畫的畫，你都不可以看！」
「我說的又怎樣！」
南俊在這時候制止了他們，「現在在上課，請不要吵架！」，我還站在這好嗎？以為沒大人了嗎？
上完課，柾賢和智旻去練習射箭，柾國跑去看馬廄裡的母馬，其中一匹要生小馬了。
柾國蹲在那，眼巴巴地看著。
智旻跟柾賢射完箭過來的時候，小馬剛出生，柾國興奮地抱著小馬的脖子，開心地喊著，「seagull，seagull，我要叫牠seagull！」
一匹馬取名叫海鷗⋯⋯
柾國看到智旻，他立刻站起來，推開智旻，「你走開，seagull是我的！我的！」，別看柾國人小，他力氣可大了，「哥哥跟我還有seagull是一國的，你不是！」，柾國脾氣犟起來，真是要人命。
「我又沒有說要跟你搶！」，智旻漲紅著臉，大聲地說。
「不管！」，柾國轉過身子，抱住小馬，一手還不忘拉著柾賢。
智旻轉身跑了開去。
「智旻！」，柾賢還想著要去追，柾國拉住了他，「他是叛徒，哥，你不要跟他一起玩，他不喜歡這裡，不喜歡辛毘！」
智旻一直到傍晚才出現，他牽著一匹漂亮的野馬回來。
馬鬃毛閃著油亮的光芒，一雙烏黑的大眼，睫毛一搧一搧地，黑色的身軀，有著白色斑塊，一邊踢著步子，一邊噴著氣。
智旻漂亮的下馬，拍拍野馬的臉頰，輕聲的讚美牠。
柾國傻傻看著，嘴巴都張大了。下一秒，他扁起嘴，踢著步子，就要到外頭曠野去，去找一匹漂亮的馬回來。柾國的貼身男僕浩介一把拉住了他，要不然，小王子殿下就衝出去了。
討厭討厭，討厭死了！
臭雞蛋！臭鴨蛋！臭皮蛋！
柾國用力跺了跺地板，轉身跑進城堡裡。
智旻高興地把馬牽到馬廄去。
晚上睡覺，小王子殿下，翻了至少十次，才睡著了。
早上起來，吃飽飯，打瞌⋯⋯不是，是上完課，柾國又跑去馬廄陪小馬玩。
馬廄裡的馬伕正在準備草料，沒注意到柾國。
那匹漂亮的白斑馬，正站在馬廄裡，繞著圈，牠看到了小柾國，開始踢踏踢踏地踩著步子，噴著氣。
柾國立刻知道牠想出去。
小柾國拿著他的馬鞭，想了想，連鞍都沒放，找了個位置，爬上去馬廄的木牆上，然後用力一撲，跳上馬背，小手緊緊箍著馬脖子，然後在馬的耳邊說，「我帶你出去」。
然後柾國就帶著這匹連韁繩都沒套，連馬鞍都沒上的野馬騎了出去。
風呼呼地吹過耳邊，馬的跳躍傳來震盪，柾國毫無畏懼，北境是騎兵之國，他才三歲，就被放在馬背上，五歲就能騎馬。
柾國在馬背上咯咯笑著。
怎樣，你的馬被我帶走了！
「智旻公子，你的馬不見了！」
「殿下，小王子殿下又不見了！」
智旻跟柾賢面面相覷。
當然是智旻找到了柾國，昨天是他抓到這匹馬的，他知道馬會回去哪裡。柾國箍著馬脖子，在上面怒斥，「這是我的馬了！我放回去，又抓到了牠，所以是我的了！我的！」
柾賢騎在一頭黑馬上，在旁邊嘆氣。
「我跟哥哥跟seagull跟這匹馬是一國的！」，人跟馬的數量越來越龐大⋯⋯
不過那匹白斑馬顯然不給面子，牠朝著智旻走去，柾國緊張地在馬上大喊，「不行！不行！不行！」
一點用都沒有。
白斑馬在智旻面前停下來，側轉脖子，討拍。
智旻親了一下牠的鼻樑，摸摸牠的臉，然後仰頭朝著柾國燦爛一笑。
柾國愣了一下，智旻好可愛⋯⋯，柾國好一會才想起來自己要生氣，於是他繃著小臉。
得意什麼！
「回去吧！」，柾賢說。
雖然小王子宣告了，但是馬似乎更喜歡智旻一點。
看著智旻騎在馬背上，在騎馬場上奔馳，柾國牽著他的小seagull，氣呼呼地站在旁邊。他拿了根蘿蔔餵小馬吃，嘴裡唸著，「seagull，將來你要跑得比牠快才行！」
智旻得意的要命，他開心地把馬牽回馬廄，「糯米糕，嘿嘿，你叫糯米糕喔！」
晚上，智旻就被朴灝煦叫去了。
「哥哥，聽說你抓了一匹野馬回來？」
智旻抿著嘴笑，想到柾國氣呼呼的樣子，他得意地點頭，「柾國想要那匹馬，哼，我偏不給他！」
朴灝煦從椅子轉過身來，正對著智旻，「是王子殿下，不是柾國。智旻，把馬給王子殿下。」
聽到父親說的，智旻愣了一下，然後他反應過來，「為什麼？才不要！」
朴灝煦神色不變，「智旻，把馬給王子殿下。」
「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⋯⋯」，智旻跺著腳哭喊。
朴灝煦抓住智旻的雙肩，直視著智旻，「聽著，智旻，你雖然跟王子殿下住同樣的房間，吃一樣的東西，但你不是王子，你不能直呼殿下的名字。這裡是辛毘王城不是馬洛瑞的沁河城，你在這裡一言一行都要謹慎，要不然你隨時都會喪命，還可能連累了朴氏。戰爭隨時都會爆發，你要認清你的身分，你要保衛國家，你要對王室效忠，即便你必須在戰場上犧牲，你都必須做到，你不能任性！」
智旻愣愣地看著父親，臉上猶帶淚痕。
「他是君，你是臣，上下有序，更何況你長他兩歲！」，一匹馬雖然是小事，但是必須要藉由這匹馬讓智旻了解，朴灝煦看著智旻，雙目銳利，「把馬給王子殿下。」
隔天智旻親自牽著馬，走到柾國面前，把馬韁繩遞給柾國，「殿下，這匹馬送給你。」
柾國瞪大眼，拿著蘿蔔，看著智旻，他正準備要餵小seagull。
智旻面無表情。
「真⋯⋯真的？」，柾國疑惑地問，他很訝異。
智旻點點頭，他沒有說話。
柾國把韁繩接了過來，拿著蘿蔔開心地餵馬，「牠叫什麼名字？」
「糯米糕。」
「好可愛的名字」，柾國轉頭看智旻，「你取的？」
「嗯」，智旻僵硬地點頭。
「那我可以騎牠了？」
「嗯」，智旻再度點點頭，「牠是你的了。」
「哇！好棒，好棒！」，柾國高興地摟著馬的頭，親著牠的鼻樑，然後他遲疑了一下，「所⋯⋯所以，你不回去了？你跟我們要在同一國了？」，柾國偏過頭問，他還抱著馬。
「對，我不回去了」，智旻低下頭，臉上的表情開始破碎，他的聲音也是，「不回去了⋯⋯」。
一個月後，朴灝煦回去馬洛瑞，智旻被留了下來。
智旻的童年在他離開馬洛瑞的那一刻就結束了。
柾國的童年卻持續到智旻離世，遺體被送回馬洛瑞沁河城後，才正式告終。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