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天早上,智旻洗淨雙手開始練字,他會寫一個時辰,然後唸童蒙書,讓毋道庸教他認字。晚上吃飽飯洗好澡,就寫一百個福字,然後睡覺。

      現在下午到膳房收集剩餘飯菜的事沒了,智旻下午時間就空了出來。

      以往從早忙到晚,天氣再冷也得處理溼黏黏的海鮮,再熱也得出門招呼客人,站到腳痛,忙到手脫皮。

      現在有一個半天的時間,裝飾南院的事也不想做了,那該做什麼好呢?

      御書房裡。

      姜河東已經越來越習慣在柾國批改奏摺的時候,稟報南院最新的消息,這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他的工作。

      「你說他早上識字練字,晚上寫字⋯⋯」,說到這,柾國不知為何覺得臉熱,「那他下午在忙什麼?」

      「智旻公子會到處走走散心」,姜河東如實稟報,「可能是因為以前在魚市工作,智旻公子注意到給膳房裡負責洗菜的金彰梧雙手乾裂,他會給金彰梧藥膏擦,那孩子對他很是感激」。

      「哼,倒是會做好人」,雖然說著酸語,但是柾國表情柔和。

      姜河東帶著微笑接著說,「今天聽說智旻公子要去划船」。

      「唔⋯⋯」,柾國不置可否,低下頭繼續批著奏摺。

      「陛下要不去走走?花園裡現在蓮花盛開,可以在涼亭裡喝花茶,吃荷葉蒸糕?」

      柾國批奏摺的動作停了下來。

      走走嗎?

      「陛下也很久沒去走走了⋯⋯」,說到這姜河東幾乎要沒了聲音。陛下還那麼年輕,卻已經將自己當作一具工作的人偶,先是先皇去世,然後先太后走了,陛下為了守孝,什麼娛樂都沒有。後來智旻大人來了,就沒看過陛下這麼開心過,划船賞花,變裝逛街。而且因為智旻大人的關係,宮裡酉時就落鎖,陛下早早就能休息,那段日子真是美好。

      遺憾的是智旻大人離開了,從那時起陛下就沒過過幾天輕鬆的日子。京裡哪個年輕的少爺,沒有過飲酒作樂的日子,沒有過呼朋引伴出門踏青的時候,就皇上一人牢牢守在皇宮裡,過著無滋無味的生活。

      上次到城外的山茶花園,也是想摘山茶祭拜先太后,太后生前最愛山茶花了,若不是這樣,陛下根本就不會到城外賞花。

      姜河東看柾國似乎意動,於是他趕緊再勸,「智旻公子說要偷摘蓮蓬,吃蓮子呢!」

      這時節蓮花都還沒落呢!哪有蓮子可吃!

      但是柾國聞言站起,「朕的蓮蓬,還有人敢偷摘啊!」

      「是呀是呀!」,姜河東笑了起來。

      「我可得好好守著我的蓮花。」

      「小的立刻叫人準備」,看柾國要出發了,姜河東忙對著站在門旁的內侍揮手,那內侍很是機靈,轉身就走出去了。

      這邊御花園裡,智旻雙手撐槳,划了幾次都在原地打轉,弄得額上背上都是汗。毋道庸看不過去,接過槳,小船才終於可以駛入湖心。

      柾國來到湖邊時,看到的就是智旻坐在船尾言笑晏晏,拿著水蜜桃,剝著皮吃,那應該是最後一批水蜜桃了。陽光照在他的臉上,讓他雙頰緋紅,鼻頭上滿是汗。

      柾國站在橋上看,一時間不知道人在夢裡還是在現實裡。

      原以為思念不可能再更深了,甚至恐懼那些美好的片段,季節裡的容顏,會隨著時光一起消逝。現在望著這場景,這面容,才發現自己從未忘記,才發現自己有多渴望再見智旻一面。

      一面也好,自己願意拿所擁有的一切去交換,交換再次見面的可能。

      可是上天沒有聽到自己的祈求。

      唯一能見到智旻的時刻只有在夢裡。

      最近一次做夢,是上次生病的時候。那時候想著就乾脆離開這世間,脫離這軀殼,去尋找智旻的蹤跡。

      但是穿著女裝的智旻出現了,他餵自己吃藥,還告訴自己他一切都好。

      那次夢境好真實,真實到他彷彿碰觸到了智旻溫暖的肌膚,柔嫩的唇,聽到他像哄孩子的話語。

      但是醒來後,一如既往,什麼都沒留下。

      只有偌大的宮殿,冰冷的空氣。

      自己被丟在這空間裡,哪裡都去不了,做什麼都是徒勞。

      看著皇帝陛下呆呆站著不說話,眼睛就盯著船上的智旻看,其他人你瞄我我看你,一句話也不敢說。

      智旻手上的水蜜桃汁液滴落,弄得他手濕答答的,嘴角也因為大口吃桃子沾著汁液,智旻捨不得用衣袖去擦,於是他拉高袖口,俯身靠向船舷,把手伸進水裡,掬水潑臉,然後他瞧向另一頭的毋道庸,壞壞地一笑,拿水潑毋道庸。

      「哎呀哎呀」,毋道庸沒辦法,只好停下槳,拿衣袖遮臉。

      智旻哈哈大笑。

      柾國突然不想看了,他帶著難以形容的心情,轉過身去。

      「皇上?」,姜河東疑惑地跟著。

      「回去了」,柾國說。

      啊?涼亭都還沒到,點心都還沒吃呢!

      柾國一走,後頭呼啦啦一群人跟上。

      潑水潑得正樂的智旻,沒有意識到小船因為他的動作晃動起來,毋道庸要阻止已經來不及。

      智旻手中的桃子飛到半空,「撲通」一聲,智旻和毋道庸摔落湖裡。

      已經離開的柾國,聽到後頭的落水聲,驚訝地抬起頭,拔腿衝回湖邊,智旻跟毋道庸在湖面載浮載沉,「快救人!」

      早已經有會水的男侍跳到水裡救人,過一會智旻和毋道庸濕淋淋地回到岸上,還好現在是夏天,湖水很溫暖,不過智旻掉到水裡時喝了好幾口湖水嗆到了,一上岸就拼命地咳嗽。

      柾國蹲下身子抱起智旻,一邊朝著湖邊涼亭走去,一邊叫人傳御醫。

      智旻在柾國肩上嗆咳著,他肚子裡滿是湖水,柾國身上的龍袍都被他弄髒了。智旻艱難地別過頭,試著把水吐到別的地方,沒想到人卻差點摔下去,柾國忙將他扳回來。

      好不容易,智旻終於緩過氣來,他揪著柾國的肩膀,對著那上等的絲綢悲嘆。

      坐在涼亭裡,柾國擰眉問智旻「好點沒」,手忙著搓智旻的手臂幫他取暖,然後扭頭往上吩咐,「拿套乾爽的衣服過來」。

      其實不用柾國提,姜河東早就命人找兩套衣服,只是還沒送過來。

      坐在柾國的懷裡,智旻沙啞地說,「我的桃子⋯⋯」。

      「都要沒命了還想著桃子!」,柾國轉頭回來怒罵。

      「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水蜜桃⋯⋯」,智旻抖著聲委屈地說。

     「就⋯⋯就不能⋯⋯」,瞪著智旻,柾國聲音仍然憤怒,可是沒再罵了,他轉頭又催了一次,「快拿衣服來,醫生呢!」

      「不能!」,智旻沙啞著聲,擰眉堅持,「不可以浪費。」

      靜默。

      看著眼前的人嚴厲的臉色,智旻表面上很堅持,實際上心跳快得要命。

      也許是因為剛落水被救起,非常狼狽,偏偏在這人面前;也許是因為毋道庸已經跟他說自己寫萬福字的事;也許是因為靠得那麼近,望著這雙眼,會讓人暈暈然不知身在何處⋯⋯。

      柾國看著懷裡的智旻,智旻髮上的水不斷滴落,瀏海散落黏在臉上,襯得他膚色更白。秀氣的眉,小巧的鼻,紅潤豐腴的唇,連擰眉固執的表情都跟記憶中那人一模一樣。

      不一樣的是明明都掉到水裡了,還念念不忘他的桃子,嘟囔著生平第一次吃水蜜桃⋯⋯。

      真是傻氣得可愛,讓人又好氣又好笑。

      柾國忘情地伸手撫摸智旻的臉,幫他把黏在額上的髮撥開,接著輕輕把智旻摟進懷裡。懷裡的人乖巧地窩在胸膛,嘴裡喃喃唸著,「衣服都濕了」。

      還捨不得衣裳!

      唉唉,真是⋯⋯真是⋯⋯。

      「陛下」,姜河東的聲音突兀地打斷這片寧馨,「衣服送來了」。

      衣服來了,醫生也到了,還到了好一陣子了,一旁的毋道庸衣服都換好了。

      柾國意識到自己的失態,他雙手一放,人站了起來。

      旁邊的侍者立刻脫下智旻的衣衫,快手快腳地幫智旻穿衣,然後拿乾布擰智旻的長髮,醫生搭上智旻的右手診脈。

      站起來後的柾國,似乎對剛剛發生的事感到困窘,他開口硬聲吩咐,「不准再划船!」,人就走了。

      留下一堆人莫名對望,然後緊跟在後頭離開。

      晚上,姜河東跟柾國稟報,「人回到南院,沒事了」。

      柾國只微微點頭,什麼都沒說。

      隔天下午,柾國坐在几案後頭一如既往地批奏摺,姜河東也一如既往地稟報南院的事。

     「你說他在砍木材?」,柾國懷疑自己聽錯。

      「是的,忙得正起勁,不知道智旻公子從哪學來的招式,拿著斧頭還像模像樣的在劈木材⋯⋯」。

      「胡鬧!」,柾國一摔毛筆,站了起來。

      就不能有一天消停的嗎?

      很閒的話寫寫字、看看書、彈彈琴很難嗎?

      要是受傷了怎麼辦?

      「皇上⋯⋯」,毋道庸正要勸,外頭一個內侍小跑著到姜河東面前,一看到柾國也在,他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。

      柾國知道那是姜河東擺在南院負責傳遞消息的乾兒子,名字叫朴善勳,他揚眉喝問,「怎麼了?」

      「智旻公子跟人要梯子」,朴善勳小聲地答。

      「他想幹什麼!」,柾國快步衝了出去。

      一到南院,果真看到一把梯子搭在一棵樹上,智旻正爬在上頭。

      看到柾國鐵青著臉衝了過來,智旻「咦」了一聲,揉揉眼睛,他以為自己看錯。

      「還不下來!」,柾國站在梯子下方怒吼。

      「啊?」,智旻驚訝,真的是皇上來了?他來幹什麼?

      「好⋯⋯」,智旻應聲,然後把腳踩在梯子兩旁扶手上。

      智旻在魚市宿舍裡睡的是上鋪,早上起床常常為了求快,會抓著梯子兩旁扶手,將腳踩在扶手上,一路溜下來。

      現在柾國喊他,智旻也把腳踩在扶手上。

      柾國臉都綠了,「你做什麼!」

      「下去啊」,說著智旻就滑了下來。

      柾國張開雙臂,像抓小雞一樣把智旻攔腰抓了下來。

      智旻「唉唷唉唷」地喊,他被柾國的舉動嚇了一跳,柾國卻以為智旻是因為滑下梯子害怕了所以才喊。

      於是一個胡亂掙扎,一個用力抱緊。

      亂糟糟之下,智旻終於兩腳踩在地上了。

      「呼,沒事了」,智旻攀著柾國的雙臂慶幸地嘆氣。

      柾國原本驚怒緊張的心情也恢復了,聽到智旻這一句,他忍不住罵,「你差點摔斷脖子了!」

      「哪是⋯⋯是你突然衝過來抱住我,我才嚇一跳的,原本滑得好好的⋯⋯」。

      這次柾國氣得不輕,他大喊,「不准爬梯子!」

      「啊?」,智旻秀氣的眉蹙起,他嘟囔,「怎麼這個也不准,那個也不准?」

      然後柾國想到他剛剛衝過來的理由,果然在泥地上看到一批砍好的木材,「不准拿斧頭!」

      智旻不幹了,「那我的樹屋怎麼辦?」

      「敢情你是要做樹屋?」,柾國瞪大眼,終於搞懂智旻沒事砍木材,爬梯子的原因了,「沒有樹屋!」

      「為什麼?」,智旻嚷出來。

      因為我擔心你會受傷⋯⋯,這句話就在嘴邊,但柾國沒有說出來,他吃驚地皺眉,瞪著智旻。

      柾國在這時終於意識到一件事,他竟然聽到朴智旻搬梯子人就衝到南院來了。

      昨天他忘情地在眾人面前抱住濕淋淋的朴智旻,今天又做了這樣的蠢事。

      這個朴智旻讓他搞不清楚誰是誰,讓他一再失去分寸。

      「反正沒有樹屋,沒有斧頭,沒有梯子」,柾國強迫自己冷靜,雖然他心裡亂成一團,「進屋裡去!」,他現在一分一秒都沒辦法看到眼前的智旻。

      智旻咬著下唇,一步挪過一步地走進屋裡。

      回到御書房,柾國屏退眾人,獨自坐在榻上出神。

      他的智旻,纖細敏感,體弱多思,喜歡花兒,人也像朵花兒一樣。他回到原本的世界去了,還記得自己嗎?他是否試著找尋自己?

      還是他已經跟那個有著同樣面孔的人重新在一起了呢?

      每當想到這,胸口就痛楚難當,幾乎想毀了一切。

      偏偏自己有多麼不願意智旻跟別的男人在一起,就有多麼不願意智旻跟自己一樣孤老終身。

      而那個在南院的智旻,賤生賤養,白飯都吃得香,每天都有新的花樣,強韌地像根草。

      同樣的面孔,卻活成不同的人生。

      沒錯,這個智旻庸俗無知,他⋯⋯。

 

      智旻主子每晚都會寫一百個福字。

 

      「唉」,柾國手往下捂著眼,感到緊張混亂。

      這個智旻突如其來地闖進自己的生活,搞亂自己打算一輩子就這樣孤寂到老的心。

      他胡搞瞎搞,明明那麼像智旻,卻偏偏做著完全背道而馳的事,上一秒還以為他是一個庸俗的人,過沒兩下,他說他要唸書識字。前一刻還在種菜當農夫,下一刻就划船摔進湖裡。

      最重要的是,他讓人理不清思緒。

      不知道該怎麼看待他,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他。

      等等⋯⋯。

      柾國把手放下,皺眉盯著掌心。

      自己怎麼就慌了⋯⋯。

      柾國緩緩握緊掌心,像握緊某個念頭。

      不會的,不管他是誰,他都不是智旻。他不能讓自己這樣失了分寸,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不一樣的態度來,失了九五至尊的儀態。

      涼風起,落葉飄,秋季來臨了,一大早就有小內官忙著拿竹掃帚掃柿子葉,柿子樹上結了果,但還沒熟,仍然把小內侍饞得流口水。

      七月九日,北方的高麗國遣使入宮聯絡兩國情誼,他們被安排住在鐘樓的右側聽風院。使者們預計待五日,然後他們會搭船前往琉球,與琉球國進行交流。

      毋道庸叮嚀智旻不可以到處亂跑,以免衝撞到貴客。

      智旻坐在樹下吃葡萄,跟毋道庸說知道了。

      五日後,高麗使者要離開了,發現他們預計要拿來送給琉球國王的禮物不見了,那是一個裝在盒子裡的玉圭。

      柾國大怒,下令務必找出偷竊禮物的人。

      到了傍晚,玉圭被找到了,在南院智旻荒廢的西瓜田裡。

 

 

 

 

      「貴國無禮盜取敝國重要的物品,實在讓人失望」,高麗國金相慶使者說著失望遺憾云云的話,但表情和態度卻看不出遺憾的感覺,反而在語氣中聽出了輕蔑。

      雖然很生氣,但是柾國知道這件事是他們的錯,所以強忍著怒氣。

      「聽說是一名身分不明的人,不曉得為何會居住在皇宮中,還犯下這樣的錯⋯⋯」金相慶頓了一下,「在我們國家,是得要車裂了⋯⋯」。

      柾國抬眼望著金相慶,眼神冰冷,「我們會徹查清楚,一定會給貴國一個公道」。

      金相慶微微笑,「那我就放心了!」

      等金相慶離開勤政殿,柾國立刻喚來金常酉,「人呢?」

      「已經關押在牢裡」。

      「怎麼說?」

      「他堅持不是他做的」。

      「再問問,所有人都問問!我要一個真相!」

      「那⋯⋯要行刑嗎?」,金常酉遲疑地問。

      「廢⋯⋯」,柾國頓住,他明白了金常酉問這個問題的原因。

      果然,眾人以為自己會對朴智旻有特別的待遇!

      柾國狂怒,「沒有人例外!」

      金常酉立刻垂首,「是!」

      智旻從牢裡被帶出來,來到牢獄外的泥地。泥地上擺著一把椅子,椅子前方有三個主審官,他們穿著深藍色的官袍。

      拉智旻出來的獄卒推著智旻坐在那把椅子上。

      那把椅子髒污不堪,被麻繩綁縛的地方磨損嚴重,而且,有血的味道。

      智旻驚恐地坐在上頭,立刻有人拿粗麻繩將他的雙腳牢牢捆在椅子上,繩子狠狠咬住智旻的大腿肉。智旻的雙手在玉圭被發現之後就被鐵鏈鏈住,沒有鬆開。

      「把你昨天晚上的行蹤交代清楚」,在左側的審判官,眼尾的皺紋很深,他慢條斯理地開口,反而讓人更害怕。

      這問題早上就被反覆詢問過了,智旻急促地又說了一遍,「我吃完飯,就在房裡寫字,寫到晚上亥時,我就上床睡了」,可能是關在牢裡時,智旻又想到可以佐證的證據,他說,「我房裡寫好的紙張可以證明!」

      右邊的審判官跟中間的主審對看一眼,然後右邊的審判官搖搖頭說,「你寫字的速度不一定,還有那些寫好的字可能是之前的」。

      「毋道庸毋大哥可以作證!」

      對方揮揮手,「他的證詞不足採信」,然後他問智旻,「你之前在魚市偷了店老闆五十貫錢,被金浦明金大人壓下來了?」

      「我沒有偷,是別人栽贓的!」

      「金大人是這麼說的」。

      智旻驚訝,「怎麼會⋯⋯?」

      看著智旻的反應,中間的主審官只想到智旻被拆穿了,他冷冷問道,「你怎麼從聽風院拿走玉圭的?」,主審的眉毛很細,以至於眉骨看起來特別突出,讓人很不舒服。

      「我沒有拿!」

      「我再問一次,你怎麼從聽風院拿走玉圭的?」

      「我根本不知道玉圭是什麼,我怎麼去偷!」,智旻心力交瘁,他被關在牢裡到現在連水都沒得喝。

      主審看了站在一旁的侍衛一眼,然後點點頭。

      穿著暗紅色侍衛服的兩名壯漢走了過來,他們手上拿著指枷,智旻驚恐地看著他們走近,然後他的手被粗暴地抓起,其中一名壯漢將智旻的手指一根一根套進去。

      智旻正要喊,另一名壯漢倏地拉緊指枷。

      尖銳的痛楚從十指傳來,痛覺幾乎麻痹了智旻的腦,智旻淒厲慘叫,但壯漢卻是越拉越緊。

      好一會,壯漢才把指枷鬆開,智旻大口喘氣,渾身顫抖,他的十根手指全是鮮血。

      「你如何進入聽風院,拿走貴客的禮物的?」

      智旻眼神渙散,喃喃地說,「我沒有⋯⋯」。

      幾乎就在智旻回答完的下一秒,指枷被用力拉緊。

      智旻痛苦尖叫的聲音劃破寧靜的夜空。

      然後指枷鬆開,智旻抽泣,主審再問一次,「你如何進入聽風院,拿走裡頭的物品?」

      「我⋯⋯我⋯⋯沒⋯⋯沒有⋯⋯」,智旻幾乎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,連問題改變了他都沒聽到,他只是固執地重複。

      他沒有拿。

      審問持續下去,彷彿無休無止,不知道在哪一次壯漢收緊指枷時,智旻昏了過去,然後在哪一次指枷收緊時醒了過來。

      最後審問無果,智旻被送回牢裡,他的指頭在關節處皮肉盡脫,兩手小指指骨盡斷。

      同樣被訊問的,還有毋道庸以及宮裡眾多僕役,最後一個男侍受不了重刑,供出金宇植和柳真謙,智旻才在第三天中午被釋放,送回南院。

      由於智旻是無辜受害,金蒲明的證詞被重新檢閱,證實智旻被魚市人劉業誣陷,智旻本人沒有偷竊魚販的錢。

      金宇植和柳真謙兩人被押到市集處斬,金家柳家任官者褫奪官職,所有男丁發配到礦場開礦,婦女發賣淪為官奴,十歲以下幼童共四名,免刑。

      誣陷智旻偷盜的劉業被判絞刑,金蒲明被貶為奴。

      七月十五日,高麗國使者啟程,除了拿回玉圭,還拉走兩車子的賠禮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   因為金宇植和柳真謙犯下了錯,所以柾國將宮殿裡的內侍、女官和雜役都換過一批。傷勢未癒的在所屬府內醫治,待傷好後再復職工作,若因傷成殘者,傷好後各自返家。

      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,眾人厭惡金宇植與柳真謙到了極點,行刑當日,一群人都到東市去扔爛菜爛葉,唾罵兩人。

      大臣們對皇宮內侍的人品大加批評,有人說殘缺之人心理也不健全,不宜留在皇宮擔當重任。另一批人反駁,說犯罪的柳真謙是健全之人,人品卻低劣,可見品行與身體殘缺無關,柳真謙為了一己之私,讓國家顏面掃地,該在死後予以鞭刑焚屍,以謝天下。有人則是拿出古籍,分析內侍禍國殃民之事,竟然還有人把以前智旻的事拿出來討論,為智旻正名。

      朝堂上亂成一片,南院這卻是寂靜無聲。

      距離夜審當日,到現在已經過了三日了,大部分眾人都已脫離險境,只有智旻仍發著燒,躺在床上昏迷不醒,喃喃囈語。

     這幾日南院一應調派都是金常酉處理,找人拿藥換藥,照料智旻還有毋道庸。姜河東的乾兒子朴善勳因為事發當晚人在起居殿裡值夜,所以不用審問,他被姜河東叫來南院幫忙。

      五天了,智旻燒終於退了,人卻依然昏睡不醒,李宗哲遍查不出原因,朴善勳只能扶起智旻,小心地灌藥,毋道庸在一旁抹著眼淚。

      一整天在朝堂上聽眾人吵來吵去,柾國下了朝後,回到御書房,折子已經堆了三大摞了,全是批評內侍品德的折子。

      突然外頭一片吵嚷,柾國抬起頭來,「怎麼回事?」

      姜河東說,「是毋道庸,我已經叫人把他帶離了⋯⋯」。

      「毋道庸?」,柾國皺眉,「他傷好了?」

      「還沒有,是讓人扶著過來的。」

      「傷還沒好,怎麼到處亂跑,他來做什麼?」

      姜河東苦笑,「應該是為了智旻公子的事」。

      柾國心頭一跳,「朴智旻怎麼了?不是派人去照料他了?醫生呢,醫生沒去?」

      「去了,醫生看過了。」

      「那是怎麼了?」

      「智旻公子昏迷不醒,粒米未進,人躺在床上瘦了一圈。」

      柾國「嘩」地站起,邊走邊責備,「你們怎麼照料的!」,轉眼柾國就走出書房,姜河東疾步跟上。

      「多久的事了?」

      「已經五天了⋯⋯」。

      五天了?!

      最近實在太忙了,竟然沒有留意⋯⋯。

      不對,是他刻意忽略。

      柾國猛然停下腳步。

      他不願意見到朴智旻,不想聽到南院的消息,所以故意不理會朴智旻的事,因為他不要在意朴智旻。

      沒錯,他不想牽掛這個長得跟智旻一模一樣的人,怎麼現在一聽到人昏迷不醒,就下意識地衝出來了呢?

      柾國閉了閉眼,然後他轉身。

      這時,牆外傳來毋道庸哭喊的聲音,「陛下,陛下,智旻主子快要死了,你快救救他⋯⋯」。

      死嗎?

      柾國腳步挪動,朝著院門邁開一步。

      這個智旻會死,他會死⋯⋯。

      

      可以送我一朵嗎?我只要一朵。

 

      花團錦簇的東院裡,智旻一身紅衣悄聲問,那一身嗆俗的紅衣在他身上卻那麼耀眼。

      自己當時怎麼回答的?

      

      我的智旻不會是小偷!

 

      沒錯,自己是這麼說的。

      但是朴智旻從不曾拿過別人任何東西,從不曾貪圖金銀,從不跟隨宮裡人的想法隨波逐流。

      哪裡庸俗無知呢?

      從最一開始,自己就誤會了他,

      「陛下,陛下,求求你救救智旻主子⋯⋯救救他吧⋯⋯」。

      柾國邁開步子,一步接著一步,越走越快。

      他處處拿智旻跟朴智旻比較,要是不像,他厭惡,要是像了,他懼怕。

      怕些什麼?怕自己動了心。

      結果朴智旻從沒犯過任何錯,卻遭人誣衊,背著污名,而現在還因此昏迷不醒。

      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?

      五年前,他沒有辦法,只能把智旻送回去。這一次呢?他能把朴智旻送去哪?哪裡還能醫治朴智旻?

    那麼一個可愛傻氣的人⋯⋯。

      柾國跑了起來,「不要死⋯⋯」,朴智旻,是我的錯,你不能死。

      牆外的毋道庸,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一個人影奔過身旁,朝著南院而去。

      然後過沒多久,姜河東小跑著跟在後頭。

      毋道庸瞪大眼,張了張嘴,然後他甩開扶著他,勸他離開的人的手。

      「陛下⋯⋯」,毋道庸大喊一聲,帶著悲傷帶著喜悅,踉蹌地追了上去。

      南院裡燈火通明,散發著濃濃的藥味。

      智旻躺在中間的床墊上,雙頰凹陷,嘴唇乾裂,人憔悴不堪,也才五日而已,就被病痛折磨成這樣。

      御醫李宗哲坐在一旁,朴善勳剛幫智旻換好藥,還沒纏上繃帶。傷口猙獰扭曲,可能是因為拆開繃帶暴露在空氣中,智旻偏過頭呻吟。

      兩個人看到柾國來了,驚訝地趴伏在地上行禮。

      柾國走到智旻身側,坐下來查看智旻的傷口,傷口很深,隱約可見白骨。

      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!

      朴善勳默默爬過來包紮智旻的傷口,柾國開口問李宗哲,「為什麼他沒有醒過來?」

      李宗哲謹慎地回答,「先前是因為傷口感染了,後來燒退了之後⋯⋯也不知為何,人沒清醒過來,臣看患者的傷處清理得很乾淨,朴內侍很是盡心。醫書上有提到幾種昏迷不醒的情況,但是都跟朴患者不同⋯⋯」,說到這,李宗哲轉過身子,拿起矮几上的冊子,那是智旻的醫案,「病者發燒還有退燒的時間,服藥換藥的情形,臣都詳實紀錄下來。」

      柾國順著李宗哲的動作望去,小几上滿是診療的單子,李宗哲是一名盡責的大夫,但還有一疊紙在一旁,用紙鎮壓著。

      「那是什麼?」

      李宗哲拿著醫案一時間不清楚柾國在說什麼,後來才醒悟過來,「好像是病者之前所寫的東西」。

      柾國心中一動,「拿過來」。

      李宗哲便將那疊紙張拿起,呈給柾國。

      柾國將紙張攤開來,是那張萬福字,智旻一筆一畫祈禱柾國身體健康福壽綿綿的萬福字。

      「啊⋯⋯是萬福字啊!」,李宗哲也看出來了,他聽說過寫一萬個福字來祝福別人的事,「看樣子還沒完成,只是⋯⋯患者未來就算病好,也不能握筆寫字,這萬福字怕是不能完成了。」

      柾國楞楞地看著智旻的字,從一開始的稚嫩到後來的流暢,每一個字都寄託著他的心意。

 

      你不願意接受嗎?智旻睜著萌眼問。

 

      柾國珍重地把萬福字重新疊好,收進上衣夾層裡,靠近心臟的位置,接著柾國彎腰抱起智旻。

      「這裡太簡陋了,你們收拾收拾,我要帶他到朕的起居殿裡」,柾國難掩他的慌亂悔恨,以致「朕」跟「我」夾雜著用,他只想趕快帶智旻離開南院,趕快讓智旻好起來。

      柾國抱著智旻走到房門,突然聽到皺著眉頭呻吟的智旻喚了一聲,「號錫哥⋯⋯」。

      柾國楞住了,他曾經聽過這個名字,在很久以前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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