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
高一下學期，智旻談戀愛了，對象是宋仁美。
仁美是英韓混血，皮膚非常白皙，臉上長著雀斑，輪廓很深，看起來就像雜誌裡的模特，跟智旻站在一起，只比智旻略矮一些，個性有點高傲，但智旻個性和善，兩人相處起來倒也愉快。
自從仁美寫信給智旻後，兩人約出來幾次，然後就開始交往，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。智旻會在晚上時跟她通電話，柾國總是百無聊賴的聽他講電話的內容。兩人交往沒多久，其實還在熟悉彼此，電話內容真的蠻無聊的，課業啊、老師啊、同學啊，總不脫這些範圍。柾國挖挖耳朵，打了個哈欠。自己活了兩千年，沒談過戀愛，但也看過人談戀愛，以他的目光來看，他的主人真的很青澀。
這個週末，兩人終於正式的約會了，他們去遊樂場玩，完全智旻的死穴，他健康快樂的人生在空中翻飛。
「啊～～～」
柾國發誓自己在智旻的包包裡，都聽得到智旻的尖叫聲。
今早，智旻出門前考慮了一番，決定帶著柾國一起到遊樂園。
「我不想當電燈泡」，柾國說。
「可是我有點緊張⋯，你待在油燈裡陪我好不好？」
「這樣你就不緊張了？」，柾國懷疑的看著他。
「對！」，智旻堅定的點頭。
「我可不想聽到不該聽到的聲音。」
「什麼啦～」，智旻羞惱，「什麼不該聽到的聲音！」
「我說遊樂場遊客的尖叫聲，你想到哪去了？」，柾國一副逮到你了的表情。
最後柾國還是答應陪他出來了。
「媽嘛，媽」，一個小男孩被媽媽抱在胸前，他手高舉在他媽媽的肩上，置物櫃裡有個亮亮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，他一把揪住油燈的燈嘴，然後把油燈整個從包包裡拉了出來。他的小手還不夠有力，油燈整個摔落在地面，雲霄飛車的滑行而過的巨大聲響，掩蓋了油燈掉落地面的聲音。這位媽媽抱著小孩走了。一個清潔工走了過來，撿起地上的油燈，丟到他手上的垃圾袋裡。
智旻面無血色的走下雲霄飛車，宋仁美開心的蹦下座椅，這種腳懸空的雲霄飛車真的超過癮的。
智旻巍顫顫的走去置物櫃，幫自己和仁美拿包包，包包一拿在手，智旻就知道不對了，油燈的肚腹圓胖，他一看就知道包包有沒放油燈在裡頭。
「不見了！？燈不見了！」，智旻慌張的打開來察看。天啊，真的沒有，智旻蹲在地上，把整個袋子倒置，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，他甚至還甩了一甩，沒有！真的沒有！
「怎麼會！怎麼辦？柾國⋯⋯，不行，我得趕快把燈找回來！」，智旻急死了。
「歐巴，怎麼了？」
「仁美，我有一樣東西搞丟了，我得先找出來才行！」
「什麼東西？」
智旻咬著唇搖頭，「沒什麼，只是那東西很重要，我一定要立刻去找才行。」
「很重要，你又不肯說，你瞞著我？」
「仁美，我們先不要討論這個，我必須先去找。」
「你要把我丟下？！」，仁美瞪大眼睛，不敢置信。
「對不起，我改天再補償你⋯⋯。」
「朴智旻！你瞞著我不說，還要把我丟下！誰稀罕你的補償！」
「仁美，你不要生氣，我先去找⋯」，智旻邊說邊伸手去拉她，仁美把手揮開。
「不用了！你去找吧！」
「謝謝你，仁美！」，智旻感激的說，然後他飛快地找附近的服務人員詢問。
仁美忿忿的看著他，然後跺腳離開。
智旻四處尋找，都沒有油燈的蹤影，他沿著遊樂區的道路來回搜尋，然後翻找桌子、椅子底下，草地上，廁所，賣場，接著他開始翻檢垃圾桶。
他滿頭大汗，渾身髒污，內心焦急不堪。天暗下來，遊樂區的燈亮了。一個清潔工被他的動作吸引了，「年輕人，你這樣會造成我們清潔的困擾⋯⋯。」
「對不起，我有東西不見了。」
「什麼東西？」
「油燈⋯，黃色的，很顯眼⋯。」
清潔工皺起眉頭來，「我好像有印象⋯」
智旻立刻起身抓住清潔工的手臂，「真的嗎？拜託你，你記得在哪看到的嗎？」
「我想想，你別急」，清潔工把智旻的手拉開，「好像是在這⋯⋯」，清潔工轉身走回去，智旻一路跟著他。
等到清潔工把黃色的油燈從垃圾袋裡拿出來時，智旻真的是喜極而泣。
「太好了！謝謝你！真的！謝謝你，謝謝！」，智旻抱著油燈，不斷鞠躬。
一回到住處，智旻把柾國召喚出來，柾國頭也不回的飛到二樓去。
「柾國！」，智旻累得要死，全身沒力，又臭得要死，但是他抓著樓梯的扶手，爬到二樓，柾國「砰」的一聲關上臥房的門。
「柾國，你開門」，智旻把門拍得澎澎作響，「對不起，拜託，不要生氣！」
「你說會好好照顧我！」，柾國在房裡大吼。
「對不起，我不是有意把你搞丟的」，智旻再度拍門，「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。」
柾國沒有說話，他直接化作一陣煙，回到油燈去，智旻沒看到，還在那拍門，「拜託，柾國不要生氣了，原諒我。」
哼！才不要！竟然敢把我搞丟了！
智旻喊到喉嚨都乾了，才垂頭喪氣的去包包裡拿鑰匙去開門。一開門，裡面半個人影都沒有，智旻嘆了好大一口氣，先去洗澡了。
晚上他抱著油燈，拼命道歉，最後疲憊不堪的睡著了，他完全忘了宋仁美。
隔天智旻試著召喚柾國出來，但是柾國一眨眼又不見了。
智旻一整個星期天都抱著油燈，詛咒兼發誓，一點用都沒有。
星期一上學了，智旻帶著油燈去班上，導師直接告知全班柾國請假。
智旻肩膀垮了下來。
整整一個月，柾國都沒有跟智旻說話。
智旻急得掉眼淚，書都沒法好好念。宋仁美跟他分手了，大家還以為智旻是因為失戀才沒有辦法好好讀書的。陸星材拼命安慰他，但是事實根本不是這樣。
「好了啦，拜託你不要生氣，都是我不好，我已經買了一條鍊子，直接把油燈鏈在我的包包上，再也不會掉出去了，拜託，原諒我⋯」，智旻捧著油燈說，他把眼淚抹掉，「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，我以後」，他吸吸鼻子，吞咽口水，「我以後一定把你顧得好好的，拜託。」
智旻摩擦油燈，這次柾國終於肯現身了，智旻高興的哽咽。
「你原諒我了？太好了！」
「你以後絕對不可以把我搞丟！」，柾國瞪著智旻說。
「真的，我絕對不會了！」，智旻懊悔的要命，他那天就不該帶柾國出門。
「那我暫時原諒你，我先看看你的表現」，柾國抬著下巴，驕矜的說。
「我會好好表現的！」，智旻開心的笑了，臉上猶帶淚痕，但這些柾國都沒有看到，他高傲的轉身，飄了出去。
而這一個月智旻的眼淚，未來會狠狠跟柾國討回來，連本帶利，一毛都欠不了。
六
今天是高中二年級的露營活動，智旻跟柾國坐在車內，正在聊天。智旻跟班上同學要好的只有幾個，而且也沒到跟陸星材要好的那個程度。柾國本來就不喜歡人類，他上學一開始是為了教訓崔東皓，持續到現在，只是因為待在家裡很無聊。所以他們兩人坐在車椅上，聊著天，沒跟著其他人一起唱歌、玩樂。
「柾國，你以前有露營過嗎？」
「有。」
智旻塞了一口魷魚乾，「真的！好玩嗎？」
「不好玩，雨很大，戰壕泥濘不堪。」
「戰壕？」
「嗯，二戰時，我在諾曼第。」
智旻決定換個話題。
「你以前住過野外嗎？」
這個話題有趣多了，「我出生的時候就住在野外。」
出生？「你爸媽是誰？」，智旻把魷魚乾吞下去，然後把袋子收起來，不吃了。
柾國用怪異的眼神看著他，「我沒有爸媽，我是從雷火中出生的。」
好有趣喔！
咦！「那你怎麼會在油燈裡？你在裡面多久了？」
柾國臉色陰沈，咬牙切齒的說，「還不就是那個精靈女王，她把我困在裡頭一千年了。」
「誰啊？她幹嘛這樣？」，智旻皺著眉嘟著嘴，這人太可惡了！
「不關你的事！」
「喔」，柾國不開心了，怎麼辦？「柾國等等到營地，你什麼都不用做，一切我來就好！」
「當然」，柾國早就決定好在油燈裡睡大頭覺，不過聽到智旻這麼說，他嘴角勾了起來。
「嘻」，智旻傻傻的笑，柾國真可愛，他揉揉柾國的髮。
「呀！」，柾國把他的手揮開，「你別動手動腳的！」
沒多久，他們就到了營地，智旻快步的去領裝備。
「你的搭檔呢？」，隊輔皺著眉問。
「他身體不舒服」，智旻提著帳篷的袋子說。
「還有營柱跟地墊，你拿得完？」
「我多跑幾趟就好了！」，智旻歡快的說。
然後就是搭帳篷、領東西，柾國在帳篷搭好後，便溜進帳篷裡，躲在油燈裡睡覺，人類的教學活動他懶得參與。
野炊時，智旻在營地裡用磚砌好的烤爐裡，丟木炭，滿頭大汗的生火。好不容易火生好了，他又忙著拿菜，找水龍頭清洗。他的帳篷離洗手台有一段距離，智旻把盤子、筷子一道拿了，等等一起洗，免得跑來跑去。
崔東皓拿了個紙袋，偷偷摸摸的走了過來，紙袋裡裝了一隻青蛙，是他剛剛在河裡抓來的。他打算扔到智旻的帳篷裡嚇他。
一拉開帳篷的拉鍊，就看到一只金黃色油燈擺在角落，跟包包堆在一起。
「這什麼？」，朴智旻來露營帶這什麼古怪的東西？
「你在我帳篷裡幹什麼？」，是智旻的聲音，他手上拿著洗好的菜，用大鍋子裝著，裡面還有碗盤筷子。
「朴智旻，你拿這什麼東西？」，崔東皓鑽出帳篷，拿著智旻的油燈問。
智旻的臉色變了，「你把燈放回去！」
「這是燈？」，露營燈嗎？長得真古怪。
「放回去！」，智旻大吼。
「兇屁啊！」，崔東皓把紙袋隨手一扔，青蛙從裡頭跳了出來，鑽進草叢裡不見了，「你帶的是違禁品對不對！你緊張什麼！」
「把我的東西放回去！」，智旻急了，他把鍋子放下，衝過去要把油燈搶回來，但是崔東皓長得十分高大，他高舉雙手，智旻怎樣都拿不到，氣得要命，「還給我！」，然後他張口就咬。
「噢！痛死了！」，崔東皓把油燈扔掉，好死不死，油燈墜落到烤爐裡。
「柾國！」，智旻尖叫，他衝過去，彎下腰，徒手把油燈撿起來，黃銅製的油燈，導熱很快，整個油燈燙得要命，智旻急瘋了，「柾國柾國柾國！」，千萬不能有事！智旻手拿不住，用手臂托著，又燙得受不了，沿著手臂滾到胸口，隔著衣服都能感受到熱度。
智旻飛奔向洗手台，他跟柾國說好會照顧他的，結果油燈竟然掉到炭火裡，智旻衝到洗手台，又痛又難過，他把油燈再度抓在手裡，另一手轉開水龍頭，用水降溫。
所幸油燈導熱快，降溫也快，它很快就冷了，智旻再度衝回去營地，崔東皓已經離開了，智旻鑽進帳篷，拉上拉鍊，用手摩擦油燈，他手紅腫破皮了，一塊皮肉被撕扯開來，正在流血，痛得他皺眉。
一陣煙從燈嘴竄出，柾國的身影出現。
「柾國！你沒事吧！」，智旻衝上前檢查柾國是否安然無恙，把柾國從頭到尾看了一遍。
柾國毫髮無傷。
「太好了！」
柾國低著頭看著他，破口大罵，「笨蛋！」。
「對不起」，智旻慌忙道歉，「我不知道他會來，還發現了油燈，我發誓下次絕對不會這樣了！」
柾國不知道要說什麼，這個主人、這個人類，是白癡嗎？人間的火怎麼可能傷害得了精靈女王的燈！他為什這麼蠢，他為什麼蠢到以為自己在生他的氣！
他抓住智旻的手，打算帶他去擦藥，結果智旻痛得大叫。柾國瞪著他，然後打橫抱起智旻，跨出帳篷，大步走向醫護站。
智旻在他懷裡，清楚的知道柾國正在火大，他擔心柾國又像之前那樣不理他。「拜託，不要生氣，我不是有意的」，噢，他手好痛，胸口也好痛，可能是看到柾國沒事，腎上腺素退了，智旻開始覺得剛剛碰觸到油燈的地方，火辣辣的痛。
「你閉嘴！」，從油燈裡出來到現在，柾國除了開口罵智旻，他想不出還能說什麼。
「噢，對不起」，智旻也覺得自己很笨，然後他嘶嘶的吸氣，「柾國，痛死了。」
柾國鐵青著臉，沒有說話，他加快腳步，醫護站一下子就到了。學生們看著柾國抱著智旻，正好奇的探頭探腦，老師跟隊輔，從醫護站裡走了出來，「怎麼了？」
「他燙傷了」，柾國邊說邊踏入醫護站，把智旻放在椅子上。
智旻覺得不好意思的要命，他想找個地洞鑽進去。
醫護人員開始檢查智旻的傷，他們把智旻的衣服剪開，智旻的手臂和胸口紅腫冒出水泡，最嚴重的是他的右手，一整塊皮肉被撕了下來，看起來觸目驚心。
「這得到醫院去治療才行」，醫護人員皺起眉頭，「這傷很嚴重，至少都二度灼傷了」。
智旻傷口冰敷完處理好，包紮妥當。老師知道他們還沒吃，拿了麵包給他們兩個，便開車載著他們倆下山了。
等從醫院拿了藥回來，柾國一進門就開口說，「你快許願！」，柾國自己也很奇怪，剛剛怎麼沒想到，自己是在急什麼？
「許什麼願？」，智旻迷迷糊糊，「才不要！」
「你許願讓自己的傷可以立刻好，現在！快點！」
智旻懂了，「不行！」，他把雙手藏到背後，彷彿這樣就可以阻止法力醫好自己。
柾國牙齒咬的嘰咯響。這點小傷算什麼⋯⋯，他法力高強，眨眨眼就能醫好。
「燙傷很痛！」，柾國怒吼。這個白癡！
「我只剩兩個願望了，我才不要這樣用掉！休想！」
「朴智旻，你還有兩個，你可以先用掉一個，剩下的那一個慢慢想，多誇張都無所謂，現在你快許願！」
智旻直接轉過身去。不可能，沒得商量。他拿起麵包，艱辛的拆開包裝，用滿是繃帶的手，捧著麵包吃。
柾國瞪著他，幾乎要把智旻的腦袋瞪穿。可惡！不許就算了，反正是他自己會痛，到時候他就知道了！
晚上睡覺時，柾國沒有回到油燈裡，他知道智旻會痛到睡不著，到時候就可以逼他許願。
智旻躺在床上，棉被只蓋到下半身，他拎著油燈的提把，放在自己旁邊，他已經習慣睡覺要抱著油燈了，但今天沒辦法抱著，只能擺在一旁。
「你不進去睡嗎？」，他問柾國。
柾國哼了一聲。
智旻撅起嘴，不要就算了。他關上燈，閉上眼睛。
柾國飄到床的另一側，躺了下來，睜著雙眼。
智旻的呼吸粗重，真的很痛，吃了止痛藥也沒用。刺刺的，辣辣的，揪著神經的痛。
「只要你說希望燙傷能好，就不會痛了」，柾國的聲音在黑暗的房間響起。
哼！智旻冷哼。下一秒，他皺著眉忍耐。痛死了！
「你還有兩個願望。」
不要不要不要！
「剩下一個，你可以盡情許願，想要什麼就有什麼。」
吵死了！
「只要開口，朴智旻」，柾國靠近智旻的耳邊，像惡魔的耳語，「就完全不會痛了，健健康康，舒舒服服的睡一頓好覺」。
智旻轉過身去，然後他呻吟，他壓到傷口了。
「你是笨蛋嗎！」
「誰叫你要在我耳邊說話！」
柾國用手扳正智旻，讓他平躺，人跨坐在智旻的腰上，柾國一點重量都沒有，然後他把臉貼近智旻。暗夜裡，智旻可以感覺到柾國的氣息，柾國的眼瞳在窗外路燈的映照下，反射出晶亮的光芒，智旻恍惚間似乎看到裡頭暗藏著火焰，一閃而逝。
「智旻，快說」，柾國的聲音充滿魅惑，他輕輕的吐露，智旻覺得渾身上下都麻了。
「不⋯不要！」，智旻結巴了。
「為什麼你這麼堅持？」，柾國氣惱，他實在想不通。
「我許完願望，你就會走了對不對？」
「沒錯。」
果然。
智旻沒有說話。
「你是因為這樣才不許願？」
智旻別過臉去。
「你要我留下來？」，柾國心情很複雜，腦袋很混亂。這個人類在想什麼？！
「對⋯⋯。」
「不可能！」
「可能！只要我不許願就好了！」
「你為什麼希望我留下來？」
「這樣你就不用被當成工具，你可以安心的待在這裡！」
他說什麼？！他⋯他⋯。柾國張著嘴說不出話來，好一會，他才急促的說，「那能多久！你們人類的壽命才多長！你幹嘛管我怎麼樣！你顧好你自己就好！」，沒錯，就跟他以往的主人一樣，顧好自己就好！
「你放心，我會活很久！」
「幾十年！」，柾國怒斥，「你知道我能活多久？」，柾國眼瞳裡閃耀著火焰，「永生！我永垂不朽！」
「不管！」
「好，那你許長生不老！」
「那還不是會生病！」
「你還有一個願望，你可以許一輩子健健康康！」
「然後你就會走了！」，智旻大吼。
真該死！這人怎麼可以這麼冥頑不靈！
智旻咬著牙，剛剛太用力吼了。
柾國一揮手，燈亮了，「許願！」，他大吼。
「不要！」，智旻也吼回去，燈下的他痛得齜牙咧嘴。
可惡可惡可惡透了！柾國化成一股輕煙，「算了！」，在他回到油燈前，燈暗了。
「呼」，智旻吐了一口氣，嘿嘿，我贏了！
噢，還是好痛。
七
三個月後，智旻的傷終於好了，但是他右手虎口的位置留下了疤痕，那裡是他抓握油燈時第一個碰觸到的地方，他拿到水龍頭底下時，又抓握了一次，醫生說他右手食指末端神經燒壞了，從此以後食指末端不會有任何感覺。
崔東皓後來跟智旻道歉，智旻接受了，他覺得沒差，反正還可以寫字，當警察扣扳機也沒問題，等傷好了，一切就恢復正常了。
倒是柾國變得沈默了，他原本很喜歡放學回家後講話，到處找東西玩，但現在他通常是坐在椅子上，陪著智旻寫作業。
智旻想逗他開心，每天變換著花樣，有時候做怪表情，有時候講笑話，只要柾國露出淺淺的微笑，智旻就會開心的拍著他的肩膀。
升上高三後，智旻忙碌了起來，他要準備考警察大學，每天都伏在餐桌上唸書，好幾次直接趴在餐桌上睡著了，是柾國把他抱回臥房睡的。
然後學校高三的畢業旅行到了，三天三夜，到濟州島去，第四天早上飛回首爾。
第一天搭機飛到濟州島後，就是吃吃喝喝的行程。吃烤黑豬肉、鐵板雞、鮑魚粥，然後坐在車上聊天、唱歌，下車後隨意看看田野風光，就到飯店領鑰匙，拿行李。
智旻一進到飯店房間，就去洗澡了。
柾國拉開落地窗簾，看著暗夜的濟州市。沒多久，他聽到智旻打開浴室的聲音，便揮手把窗簾拉上。
智旻拿著毛巾正在找吹風機，柾國跨步向前，拉開浴室前白色櫃子的抽屜，把吹風機拿出來，對智旻說，「到床上坐著！」
智旻聽話的坐下，柾國開始幫他吹乾頭髮，沒多久智旻的頭垂下來，他睏了。第一天早起搭飛機，又興奮的吃吃喝喝，拼命拍照，吹風機的熱風一吹，柾國溫柔的撥弄頭髮，疲憊感立刻湧現。
等吹乾頭髮，柾國把油燈塞給智旻，智旻立刻抱住，躺在床上就睡了。然後柾國化作一股煙，揮手把燈關上，鑽進油燈裡。第一天結束。
第二天早上他們去山茶花之丘。他們到的時候，繡球花正盛開著，一整片的花海，讓智旻驚呼連連，他再度興奮的拿起相機狂拍。柾國穿的一身黑，走在繡球花海中格格不入，但他安閒自在的跟著智旻，看著智旻的後腦勺，聽著智旻絮絮叨叨的，「柾國這裡好美喔！我們下次再來。」
然後中午吃泡菜鍋，下午到藥泉寺參觀。智旻看到有人在寺內黑色瓦片上題字，祈求平安，他開心的捐獻，然後也拿起白色的筆，在瓦片上寫字。
柾國在旁邊默默的等他，太陽很大，於是柾國走到智旻背後，無聊的四處張望，陽光灑在他身上，他不會覺得熱。
寫好祈福的話語之後，智旻站起身，對著柾國微笑，「柾國啊，你應該不信這些吧？」
「神明嗎？怎麼不信？」，智旻的身高略矮於柾國，他剛好可以幫智旻完全遮住陽光。
「你是精靈啊！」
「人們祭拜過我。」
「啊」，智旻嘴大張，「所以，你是神明喔！」
「很久以前⋯」，但是他沒有回應那些人的請求，於是他被封印在油燈裡。
「這樣說也對，人們可以向你許願。」
「怎麼你要許了嗎？」
「哼」，智旻瞪著他，怎麼柾國就這麼想擺脫自己。
柾國看著智旻生氣的臉龐，智旻連生氣都可愛，柾國把臉別了開去，他清清嗓，「所以，你寫好了？」
「嗯」，還是不開心。
「那走吧。」
晚上在街上購物，智旻買了鑰匙圈，上面有原子筆吊飾，一個給自己，一個給柾國。
到了第三天，天氣氣溫突然下降，還飄起雨來了。他們爬城山日出峰，四野一無遮蔽，全是草皮，智旻把帽T的帽子戴上，細雨飄落，才走到一半，他就冷得發抖。
「柾國啊，這天氣也太詭異了，昨天熱成那樣，今天卻突然下雨」，因為昨天太熱，所以今天智旻穿得很輕便涼爽。
柾國看他一臉蒼白，用法力從背包裡拿出一把傘來，幫兩人遮雨。
當天行程走完，一回到飯店，柾國就催著智旻去洗澡，他擔心智旻感冒。浴室門才關上，房間天花板上就出現了個人影。
是一個皮膚白皙，個子跟智旻差不多高的男生。
「柾國，你跟人類混久了，也變得墮落了」，男生開口，是煙酒嗓音，他邊說邊緩緩飄到地面。如果智旻在，他一定會認出這個人來，這個人就是賣油燈給他的那個店員。
「是我要遮雨。」
「嘖嘖嘖，看你，還敢大言不慚」，煙酒嗓男生搖搖頭，「灰色地帶，模糊空間，什麼時候你也學會人類的文字遊戲，嘖，『是我要遮雨』。」
柾國別過頭去，「他剛好在傘下。」
「我懶得跟你討論，聽這些話讓我頭痛」，男生雙手環胸，「我跟你確認一次，就這一次。」
柾國沒說話，盯著男生，目光陰寒。
「你的法力除非主人許願，否則一切都是違約」，男生也盯著他，「那把傘就是你違約的證明，朴智旻沒有許願」，他在這裡停頓，「所以，我應該把這傘算在他第二個願望裡⋯⋯。」
「不行！」，柾國的表情變了，他焦急的拒絕。
「那你就得賠償。」
柾國毫不遲疑，「可以！」
男生揚起眉毛，撅起嘴來，似乎很驚訝，「田柾國，你變了，真令我欣慰。」
「要賠多少？」
「一把傘，又不值多少」，男生碎念，他算了算，「二十鞭就夠了。」
柾國臉頰抽搐，雙手握拳，「什麼時候？」
「三天後子夜時分」，男生說，「我會叫小狼過來。晚安，田柾國。」
男生話聲一落，人瞬間消失，智旻正好打開浴室的門，歡快的說，「柾國幫我吹頭髮！」
柾國表情自然，彷彿剛剛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，開口對智旻說，「那你快坐好。」
「嘻，好！」，智旻乖巧的坐在床邊，讓柾國溫柔的幫他吹頭髮。
隔天一早，他們搭機回到首爾。
這天，子夜時分，柾國飛出智旻的臥房，月光皎潔，公寓屋頂上，小狼珍映等在那裡，他朝著柾國行禮，「失禮了，我來拿取賠償金。」
「嗯」，柾國面無表情，背轉過身。下一秒水銀色的鞭子打在他身上，水刀般劃開他的肌膚。
「一」，珍映的聲音沒有起伏，他抬手甩過另一鞭，「二」。
柾國咬著牙，劇痛擴散到四肢百骸。
「三」，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，珍映揮手又是一鞭，他越打越快，「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⋯」
柾國滿頭大汗，臉色蒼白，他出生於火中，冷冽的水鞭，每一次都讓他難以喘息，幾乎就要熄了他眼瞳深處的火焰。
「⋯十五、十六、十七、十八、十九、二十」，珍映打完，鞭子在半空中消失。月光下，柾國的背被切割出二十道傷痕，沒有鮮血，傷痕反射著月光，散發出冰冷的水色。
「賠償金收取完畢」，珍映再度鞠躬，然後他化身為狼，躍入夜空，消失不見了。
柾國身體劇烈顫抖，跪倒在地上，痛苦的喘著氣。許久他才緩慢的站起身，一顛一躓的走回屋內，趴倒在床邊，化作一股輕煙，鑽進智旻抱在胸前的油燈裡。
隔天一早，智旻召喚出柾國，梳洗好準備出門上學，他把手從後方勾住柾國的脖子。
「噢」，柾國側身閃過，「啊嘶」，他痛苦的吸著氣。
智旻呆了一下，然後問柾國，「你怎麼了？」，他靠近柾國上下察看，柾國繞過他，走到另一邊，對他說，「我沒事，我的書包你有幫我拿嗎？」
「還沒」，智旻還是覺得怪怪的，「你怎麼了？」
「你快去幫我拿書包」，柾國催促他。
「好，我去幫你拿」，智旻雖然覺得奇怪，但上學的時間快到了，他只好迅速拿了柾國的書包，兩人出門上學。
一整天，柾國強撐著坐在位置上，他連趴在桌上睡覺都辦不到，背上冰冷刺骨，頭上吊扇吹下來的風，鞭肌入裡，柾國冒著冷汗。
好不容易熬到放學，回到住處，智旻打開大門，連外套都沒脫，開口就說，「我要許願！」
「什麼？」，柾國皺起眉來。
「我要許願！」，智旻覆述了一次。
這時候？可是現在的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做到？
「你說」，柾國咬牙回答。
「我希望柾國好起來，健健康康。」
柾國原本皺著的眉驚訝的展開，在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前，颶風竄進公寓窗戶、大門、所有縫隙，一旁的立燈被掀翻在地，頭上的吊扇劇烈晃動，柾國背上冰晶碎裂，迸散在空中，巨大聲響猶如大片玻璃破裂。智旻手臂遮在臉上，狂風掃過，他的瀏海豎立，眼睛幾乎要睜不開。
然後狂風消逝，一切恢復平靜。
柾國肩膀一聳一聳的喘著氣，智旻慢慢的把手放了下來。
「哇噢」，智旻感嘆，「好威」。
柾國終於可以說話了，他的背好了，可是他氣壞了。
「你許這什麼願！？」，他大罵。
「所以你真的生病了？精靈也會生病啊⋯⋯」，智旻還在感嘆不已。
「你哪一隻眼睛看到我生病！」
「你明明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，而且剛剛你背上有冰塊⋯」，智旻囉囉唆唆解釋個不停。
「閉嘴！」，柾國發現自己氣到不知道要怎麼開罵。
柾國又生氣了⋯，智旻吶吶的把嘴巴閉上。沒關係，柾國罵一罵也好，他看起來中氣十足的。智旻眯起眼睛笑。
柾國一分一秒都沒辦法看到智旻臉上開心的笑容，他憤怒的咆哮，「白癡！蠢蛋！」。然後一道白煙出現，柾國回到油燈裡。
「啊⋯」，智旻嘴巴成O字型。又來了，柾國又氣到不理他了，要現在把他叫出來嗎？
還是不要好了⋯⋯。
到了晚上睡覺時，智旻躺在床上，對著油燈喃喃的道歉，「對不起啦，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在氣什麼⋯，我好歹是你的主人，還醫好你，你這樣不對吧⋯」，智旻碎唸直到睡著。
柾國在油燈裡，聽著智旻的嘀嘀咕咕，他全身有如火燒，溫暖又混亂。
沒有人，沒有人把願望用在他身上過。誰會！拜託，三個願望都還嫌少了，用在許願精靈身上，是腦子壞掉了嗎？
自己受傷不許願，卻把願望拿來醫治別人⋯⋯。
白癡！混蛋！
那他忙了半天是在幹嘛？！挨那二十鞭是在幹嘛！
怎麼會有人這麼⋯⋯蠢。
柾國咬著自己的食指，嘴裡喃喃的唸著，「他是自己主人，我們是契約關係⋯⋯」
但智旻不斷挑戰自己的底線，就這麼毫不講理一腳跨入，讓人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。
以往對人的認知，一到朴智旻身上，就全都推翻了。
但是怎麼辦，他一腳踩入的，可是自己的心啊。
八
「真是個蠢蛋」，碩珍坐在折疊椅上發表意見，「沒看過這樣的爛好人。」
「亂說！」，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一個紅髮男孩，看起來五、六歲的樣子，很是可愛，盤腿坐在草地上，怒視著碩珍，「他才不是，我不准你說他壞話！」
碩珍號錫尖叫，碩珍雙手抓著南俊的衣袖，號錫沒得抓，只好揪住自己的臉頰，兩人同聲「呀啊～」狂吼。
「叫什麼叫！」，男孩沒好氣的說，「他才不是爛好人，他是善良，你懂嗎？善良！」
南俊瞪大眼，所以⋯所以，出現了？
「他喜歡精靈，所以才把願望用在精靈身上的，我不准你罵他！」，男孩蹲在地上，揪起一把地上的草，瞪著他們說，「他不在意自己怎麼樣，他只希望神燈精靈好好的⋯」，男孩越說越小聲，驀地他大罵，「真是個白癡！我沒看過這麼白癡的人！」
剛剛才不准別人罵，自己卻罵得最兇⋯⋯。
「我有個問題耶」，碩珍雖然害怕，但是他是好奇寶寶，「精靈法力那麼高，幹嘛不自己醫治自己就好，還要人類主人許願⋯⋯」，浪費一個願望，真是⋯⋯
「那是精靈界的懲罰，由女王下令執行的，精靈無法自己醫治這樣的傷。」
「那人類怎麼可以？」
「因為願望的力量，他不屬於精靈界，他用契約的力量強制執行他的願望，所以才能治好精靈」，說到這裡紅髮男孩落入了沉思，大夥靜默，碩珍跟號錫面面相覷。
然後紅髮男孩從他的思索中回過神來，「你！」，他瞪著南俊，「繼續往下說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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