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
智旻嚴重燙傷，手指骨折，食指跟中指的韌帶斷裂，醫生說即使努力復健，智旻也沒辦法當警察。
上課的時候，智旻右手纏滿繃帶，他只能艱辛的靠左手寫字，吃飯時也一樣，好幾次智旻沮喪到不吃了。等到傷口好了，拆掉繃帶，他的右手臂留下了醜陋的疤痕，從掌心延伸到手肘，於是智旻連大熱天都穿著長袖。
不過往好處想，智旻卸下班長的職務，柾國也不再讓他幫忙寫作業，兩人把對方當成隱形人，各過各的生活。
不能當警察讓智旻非常傷心，智賢打了好幾通電話來安慰他，最後他說服智旻考一種執照，那份工作智旻也很喜歡，而且不太需要用到右手做很精細的工作，於是智旻就不再為不能當警察而憾恨了。
令人意外的是，崔東皓主動說要幫智旻抄筆記。其實在智旻被柾國欺負得很慘的時候，崔東皓油然升起同仇敵愾的心情，他人雖然幼稚不懂事，但本性是善良的。上輩子他抓青蛙來嚇智旻，還不敢把青蛙弄死，智旻受傷了，他事後還有道歉。
智旻很快就原諒崔東皓以前奴役他的事，他們開始有說有笑，智旻身高173，跟崔東皓差十公分，崔東皓很自然的就以保護者自居了。
於是下課時間，常常可以看到智旻和崔東皓兩人，坐在位置上聊天。崔東皓生日時，智旻手不方便，竟然還親手做卡片，送給崔東皓。
「謝謝你智旻！真漂亮！你忙很久吧？」
「不會啦！你喜歡就好」，智旻白嫩的臉蛋漾著一抹動人的微笑，教室彷彿都跟著一起亮了起來。
智旻手藝不錯，卡片非常漂亮，竟然還是立體的，但是還是可以看到智旻雙手貼著OK繃。
高三上學期，畢業旅行到了，他們要去濟州島玩三天，第四天一大早再飛回首爾。
智旻跟崔東皓一組，兩人一路開心的吃吃喝喝，為對方拍照。
到了第二天智旻就很受罪了，太陽很大，他們卻要去山茶花之丘看繡球花。智旻穿著長袖，很快就流出一身汗，他帶著帽子遮陽，汗水在頭髮跟帽子裡悶著，沒多久他就覺得頭很昏，崔東皓讓他回到集合點，找陰涼處讓智旻休息，人就又回去拍照了。
智旻臉頰潮紅，坐在樹下椅子上喝水。一個人影出現，是田柾國。
智旻假裝沒看到他，拿起手機來，察看他拍的照片。
「對不起」，柾國突然開口。
智旻愣了一下，「你在跟我道歉？」
「嗯」，柾國繃著臉，沒有看智旻。
「喔」，智旻語調低沈，「好」，然後他繼續看照片。
「你手還會痛嗎？」
現在問？都過了大半年了。
「不痛。」
「喔。」
沈默。
智旻吸了口氣，決定換個地方，他才剛站起來，柾國就立刻起身走了。
發什麼神經！智旻喝了口水，決定不理會他。
下午他們到藥泉寺，太陽更大了，智旻頭暈目眩。
「智旻啊，你臉色蒼白，要不要休息一下？」，崔東皓擔心的問。
「好」，智旻虛弱的回應，接著他腳一軟，人就昏了過去。
等智旻醒來，已經是下午五點了，他躺在自己跟崔東皓的房間裡，有一個人坐在床邊椅子上滑著手機。
是田柾國。
「你怎麼在這？」，智旻的喉嚨乾澀，聲音沙啞。
「你醒了？」
「我問你你怎麼在這？」
柾國起身倒水，「崔東皓要吃晚餐，你該不會要他餓著肚子陪你吧！」，他把水杯放在智旻面前，「你要我扶你起來？」
智旻瞪著他，然後坐起來，接過水杯，「謝謝」，他扁著嗓音說。
「唔」，柾國無可無不可的應了一聲。
「那你呢？你怎麼不去吃飯？」
「我吃飽了。」
「喔」。
尷尬。
「你餓嗎？」，柾國問。
「還好。」
「需不需要我拿東西來給你吃。」
智旻吐了口氣，「田柾國，你不用這樣。你道歉了，我接受了，就這樣。你不用管我。」
柾國收起下唇，咬著唇內的肉，，然後他說，「朴智旻，你也不用想太多，我這樣做也沒什麼用意，同班同學，幫個忙罷了，你不用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。」
「幫個忙？」，智旻覺得很好笑，「都快畢業了，我們不需要在畢業前趕著當同班同學，我們就這樣各過各的，不是很好嗎？」
然後智旻躺了回去，閉上眼睛，「你可以走了。」
柾國沈默片刻，然後他轉身離開。
等到關門聲響起，智旻睜開眼睛，看著天花板出神。
一旦畢業了，他們就可以不再碰到面，雙方都可以鬆一口氣了。
第三天登城山日出峰，天氣變冷，還飄起雨來，智旻反而覺得涼快，他把外套的帽子戴上，開心的在步道上蹦跳。
步道上有點溼滑，智旻手又放在外套口袋裡，他一個不注意，眼看就要滑倒，有人拉了他一把，情急之下，拉的是智旻的右手手肘，智旻咬牙呻吟，他手臂酸麻疼痛，燙傷的部分傳來古怪的觸感，帶著撕裂的痛楚。
對方馬上放開他的右手，改撈住他的腰，等智旻站定，發現他自己在柾國的懷裡。智旻立刻推開柾國，含糊不清的說，「謝謝」，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晚上智旻洗好澡，坐在床沿，想著這兩天柾國古怪的行為。
他想跟自己示好吧⋯⋯。
智旻猛然想到柾國抱著自己的情景，他的手環在自己的腰上，智旻覺得自己的腰好燙，心跳得好快。
拜託，怎樣都不要是田柾國！自己怎樣都不想跟他有關聯！
智旻拍拍自己的臉頰，躺在床上，蓋上棉被。
七
大學聯考前，玧其問柾國未來想做什麼。
柾國沈默片刻，「警察。」
玧其盯著他看，然後無所謂的轉身離開。
畢業後，柾國果然考上警察大學，他搬進學校宿舍裡住，智旻跟他終於沒有關聯了。
柾國很難形容自己內心的感受，他以為自己應該要鬆一口氣，但顯然沒有，他反而覺得煩躁。
他知道原因出在朴智旻身上，但是能怎樣？總不能逼著對方原諒自己，逼對方露出他對崔東皓那樣的笑臉吧？他該做的都做了，這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。
警察大學的課程有行政管理、法律、警察學，柾國還修了犯罪心理學，整整大學四年，他埋首在研究人類心理上。
他腦海有成千上萬個案例可以讓他對照，那些是他過往的主人，他們在自己面前，展露人性貪婪的一面，柾國越讀越多，然後，他發現他同情起人類來了。
多麼可悲又可憐，高貴又純真的生物啊！短短幾十年的生命，濃縮成極致，活得那麼燦爛。
自己原本擁有無限的壽命，時間對他一點意義都沒有，他的生命被無限的拉長，結果竟然顯得蒼白無力。
而現在自己也成為人類了，他的壽命有限，他軀體脆弱，他隨時可能離開人世，為什麼不好好把握呢？他已經浪費太多時間在懊悔，他已經不可能再回去當精靈，難道自己要用人類的軀體去活精靈的生活，這根本不可能！
柾國想法改變的同時，人也大學畢業了，他到釜山機張郡去實習。原以為再也不會有關聯的人，卻出現在他的眼前。
柾國在四月一號到警察局報到，他是大菜鳥，什麼雜事都得做，每天都挽起袖子整理文件檔案，排班巡邏，處理民眾的報案電話。他開始知道局裡管轄範圍裡的大小事，誰家婆媳不合，誰家老公外遇，某戶人家養了幾隻狗，哪戶人家生了小孩，他知道的越多，民眾們跟他也越熟。
一個新來的實習警察，長得頗帥，不太知道怎麼跟人應對，一看就是初出茅廬的小伙子。只要熱情一點，他就不知所措，實在太可愛了。
「有沒有女朋友？需不需要我介紹？」，家裡開服飾店的金媽媽，看到柾國就問。
「這麼年輕的警察啊！家裡人擔不擔心？」，大樓管理員劉大叔睜著大眼問。
「吃飽沒啊？我這有飯糰！」，市場裡賣菜的李大嬸拿著飯糰硬塞給柾國。
柾國巡邏的班表幾乎都在正中午和大半夜，因為他資歷最淺，結果就讓他碰上幼稚園女屍命案。
六月七日，凌晨二點三十七分，柾國經過市立幼稚園，發現了不尋常的地方。街道上的流浪狗，在幼稚園裡的女廁門口狂吠。幼稚園沒有圍牆，只是在校園四周種植草木，附近民眾也能使用他們的廁所。
柾國的搭檔張東健把車停下，柾國和他一起走去察看。
女廁昏黃的燈光照耀下，地上一灘血跡，柾國皺起眉來，他跨步走了進去，血跡從第三間廁所延伸到門口，柾國把門打開，一個黑色長髮的女性躺在裡面，背靠著馬桶，衣衫不整，被開膛破肚。
張東健是資深員警，但從沒在轄區看到這樣兇殘的犯案手法，他臉色蒼白，抖著雙手打了電話回局裡。二戰時，柾國在諾曼第，戰場上比這還可怕的景象他都看過了，對於眼前的慘狀，他眉頭深鎖，但沒有太激烈的反應，張東健驚異的看著他。
這小子也太冷靜了。
他們拉起封鎖線，鑑識組人員沒多久就到達現場，員警們在校園、附近街道尋找線索，最重要就是兇器，但直到天亮，兇器都沒找著。
因為這起命案，幼稚園停課三天，局裡的員警們開始一個一個向幼稚園的園長和老師，詢問有沒可疑人物或是不尋常的現象。
然後柾國在教師名冊上看到了「朴智旻」的名字。
他把電話和地址抄錄下來，打了電話過去。
「喂？」
智旻特有的嗓音從電話那頭傳來，柾國呆住了。
「喂？哈囉？」，奇怪，怎麼沒有聲音？智旻疑惑的看著手機畫面，「喂，請問哪裡找？」
「你好，這裡是釜山警察署機張郡分局，我是員警田柾國，昨天幼稚園女屍命案，有事要詢問你，不知道你方不方便」，柾國儘量專業，不帶任何情緒的開口。
智旻陷入一片沈默。
柾國正打算說民眾有義務協助辦案時，智旻開口了。
「請說。」
「請問最近你有沒有在校園附近看到可疑的人事物？」
智旻思索了一下，「沒有」。
「真的沒有？有沒有沒見過的人出現在附近，你再仔細想想。」
隔了一會，「真的沒有。」
「那請問昨天晚上九點到十一點，你人在哪裡？」
「我在家。」
「有人能證明嗎？」
「嗯⋯沒人，我一個人住。」
「沒有管理員？」
「我住的地方是私人公寓，只有房東，但房東沒有住這。」
「沒有其他房客可以幫你證明？」
「嗯⋯應該沒有」，智旻有點緊張了，「我隔壁住的張大哥他上晚班，跟我錯開，所以他不知道我有沒有在家⋯，請問，這樣是不是表示我有嫌疑？」
「我們只是例行詢問，如果真的有必要，我們會請你到局裡說明，現在你不用緊張。」
「喔嗯」，智旻鬆了口氣，「那請問還有什麼要問的嗎？」
「沒有了」，柾國輕輕的說，然後他停頓一下再度開口，「最近晚上除非必要，不要出門。」
「好」，智旻遲疑一下，「謝謝你，警官。」
警官嗎？柾國把胸口的鬱悶嚥回去，「嗯，不客氣。」
通話結束。
柾國拿起他的巡邏路線表，對照智旻的住處地址，找出最接近的巡邏箱，加上標示，他不知道他幹嘛這樣做，但他決定下次巡邏時，會特意注意這個地點。
三天後，幼稚園重新上課了。柾國和局裡的幾位員警一起過去，他們調閱了學校裡的監視錄影帶，還找了幼稚園裡其他的職員，來到女廁現場，做更詳細的詢問。
柾國一眼就看到智旻，他太好認了，大熱天的，智旻還穿著長袖襯衫，站在同事的旁邊，低著頭，跟同事講話。
智旻的臉龐經過了四年成長，脫去了高中時的稚嫩，臉型更清晰，五官更細緻，柾國一邊跟著前輩，聆聽他們問問題，一邊紀錄重要線索，他不自禁的把眼神投向智旻的方向，智旻沒有往他們這邊看。
為什麼他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。
然後鐘響了，智旻踏步離開辦公室，走向他的班級，柾國跟前輩說了一聲，也走了出去。他跟著智旻到他上課的教室去，偷偷觀察智旻上課的情形。
智旻坐在教室的木製地板上，小朋友們圍了過來，挨著他坐下，智旻拿著一本拉拉書，一邊說故事，一邊把課本裡的動物紙卡拉開，小朋友發出天真的叫喊。一個穿著白色有著明黃色袖子上衣的男孩，把他的手肘放在智旻的大腿上，仰頭看著書裡的動物畫像，嘰嘰咕咕的問問題。智旻低下頭來瞇著眼溫柔的解答，柾國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微笑。
突然一個綁著兩條辮子的女孩，站起來指著門外喊，「是警察大哥哥！」
眾人紛紛探頭過來，智旻看到柾國站在門外，他不自然的別開頭，「來，大家不要打擾警察大哥辦案，我們繼續聽故事」，他聲音帶著緊張。
「好～」，小朋友們又坐回原來的位置，乖乖聽智旻說故事。
智旻渾身不自在，他僵硬的把故事說完，拿起圖畫紙，發給小朋友們，請他們畫出家裡頭的成員，小朋友們歡快的拿了紙張，趴在地上用蠟筆作畫，還一邊偷看別人畫的。智旻在他們之間走動著，有時候停下來排解紛爭，有時候被拉住問問題。教室裡充滿愉快的氣氛，柾國站了一會，才抬腳離開。
智旻眼角餘光看到柾國走了，他鬆了一口氣，低下頭專心的指導學生。
柾國一行人逗留大約一個小時左右，拿走監視錄影帶等跟命案相關的物品就離開了。
三天後鑑識報告出來了，死者朴英荷，三十二歲，是銀行行員，住在市區裡的電梯大樓裡，家裡有爸爸媽媽，還有一個哥哥，沒有跟人結怨。談過一次戀愛，但已在三年前分手，對方移民美國，沒有再回來。警方初步排除情殺的可能。
死因是失血過多，鑑識人員判斷兇器是一把匕首，死者生前被壓在地上，兇手用膠帶綑縛四肢，死者在臨死前意識清楚，她是活活被剖腹而亡。手法殘忍異常，讓人聯想到開膛手傑克。警方認為兇嫌有再犯的可能，提醒民眾舉報可疑份子。
局裡巡邏班次增加了，常常可以看到巡邏車的車燈在白天黑夜裡，閃爍在街頭。柾國除了半夜2點到4點、中午11點到1點之外，他每隔一天還要在清晨5點到7點去巡邏，搞得柾國逮到時間，閉上眼坐在位置上就睡。
案發一個禮拜後，柾國早上巡邏時，在離智旻住處最近的巡邏箱那停留，他請前輩金時鎮稍待片刻，人朝著智旻的公寓前進，公寓就在巡邏箱附近，走路過去只要半分鐘，柾國站在樓下，研究這棟建築。
智旻所住的公寓老舊，三層樓高，左側是小巷，右邊連接著一棟五樓的律師事務所。大門沒有門禁，任何人都可以出入。柾國打開門，看了一下屋內的裝潢，發現住戶們的房門，只用簡單的喇叭鎖，門板脆弱，他一腳就可以踢開。
柾國蹙眉，轉身走出去，把門帶上。
六月二十一日，鑑識組人員，在死者朴英荷指縫中找到新的證據，消息一公佈，立刻引起譁然，死者指縫裡有貼紙殘留，份量極微小，但檢驗出來的結果，貼紙應該是幼稚園裡老師們，黏貼在小朋友聯絡簿上的獎勵貼紙。
所有幼稚園老師立刻被分開來訊問。
智旻沒有不在場證明，他被反覆問訊，臉色蒼白的坐在椅子上，抖著唇交代他的行蹤。就在智旻絕望的時候，一份醫生證明，讓智旻得已離開警局。
柾國回到首爾，到智旻高中燙傷時就醫的醫院，拿到當時的診斷證明，智旻的右手沒有辦法讓他犯下這樣的兇殺案。他的食指跟中指受過傷，韌帶斷裂，抓握不能像正常男性那麼有力，平常生活沒有困難，但是要在對方掙扎的情況下，準確穩定的剖開肚腹，卻不太可能。
柾國開車載智旻回去他的住處，智旻坐在副駕駛座，嘲諷的說，「沒想到我右手受傷，反而讓我洗清嫌疑。」
更諷刺的是，讓自己受傷，跟救自己出來的，是同一個人，現在就坐在他的旁邊。
柾國看著前方，沒有說話。
智旻別過頭去，看著窗外。
「對不起」，柾國驀地開口。
智旻飛快的轉回頭。
「是我不對，我當時太幼稚，太任性，我把我的不甘都發洩在你身上」，柾國眼睛持續看著前方車輛。
智旻望著柾國的側臉，然後也像他一樣，轉頭看著前方。
「我已經接受自己成為人類的事實，我會以人類的身分好好生活」，柾國語調平靜。
過了一會，智旻輕輕的回應，「嗯」。
然後智旻的住處到了，柾國把車停好，送他上樓。
智旻住的二樓，只有兩戶，他的房間是靠左側有小巷的那邊。
「你住的地方不太安全，我建議你還是搬到別處去住比較好。」
智旻搖搖頭，「這邊便宜，而且離學校也近。」
柾國皺起眉頭，「但是安全最重要。」
「謝謝你送我回來，警官」，智旻婉拒了柾國的建議，「我會考慮的。」
八
幼稚園的老師們，風聲鶴唳。下課聚在辦公室裡時，總有意無意的澄清自己的清白。
職員姜碩言跟智旻還不錯，他知道智旻因為沒有不在場證明而被盤問，安慰智旻說，「別難過，都過去了」。
智旻感激的對他微笑。
自從柾國那天在車子裡跟自己道歉後，智旻心情就有點煩躁，如果柾國像之前那樣怨恨自己也就罷了，現在這樣，智旻的心不上不下的。
員警來幼稚園蒐證的次數更頻繁了，智旻有意無意的避開柾國，他還想不出該用什麼方式面對柾國，跟柾國說話。
偏偏柾國只要有來，在辦公室裡看不到智旻，他就會到教室去，站在門外看智旻上課，時間不會很久，他還得工作。即便是這樣，智旻還是緊張的要命，只要瞄到柾國的身影出現，他渾身僵硬，語無倫次，根本不知道自己講課內容是什麼。
田柾國到底在看什麼？
進入七月，天氣更熱了。柾國到局裡實習滿三個月，實習項目轉往行政管理，他的巡邏時間也改了，改在晚上九點到十一點，清晨六點到八點。柾國會利用巡邏的時間，到智旻的大樓看看有無異常的情況，然後再回到車上，他的巡邏搭檔還是金時鎮。
有一次，金時鎮知道了智旻跟柾國是高中同學。
「這麼巧啊！你們感情很好吧！還特地過去看看」，他笑著這麼跟柾國說。
感情很好？智旻要是知道一定很不以為然吧！
柾國巡邏時間換了的第一天，智旻就遇到他，智旻早上七點半出門上班，柾國則是在七點半出現在他公寓大門。
智旻儘量不去看他的臉，只是平淡疏離的點點頭。
柾國氣悶的走回車裡。
為什麼他連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？
他是不是還是很討厭自己？
他以前不是就原諒崔東皓嗎？為什麼跟自己連閒聊一下都不行？
金時鎮看了看他的臉色，「怎麼了嗎？你看起來像求愛被拒一樣！哈。」
「啊？沒⋯不是啦！」，柾國尷尬的解釋。
柾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，要自己振作起來。朴智旻絕對有理由不理會自己，他沒必要那麼在意朴智旻，他讓自己變成了人類，自己讓他沒法當警察，這樣算兩清了吧？
只是，放下了怨恨不甘後，重新面對朴智旻，總會不由自主的找尋他的身影，沒辦法接受他冷淡的對待。為什麼自己這麼莫名其妙？
柾國忍不住歎了口氣。
金時鎮笑了，「呀！你真的談戀愛了啊？」
然後接連幾天早上七點半，智旻都會碰到柾國。於是他決定早一點出門，果然沒再碰到柾國。柾國立刻發現了，但是智旻越是疏離，他就越渴望親近。於是柾國直接在晚上巡邏時，上二樓智旻的住處按門鈴，等智旻開門後，站在門口，藉著自己警察的身分，詢問智旻的狀況。
「有沒有看到可疑的人？」
「晚上儘量不要單獨出門。」
通常都是這類的話，智旻的回答都很簡潔。
「沒有。」
「謝謝警官。」
柾國第一次來的時候，就發現了智旻玄關桌上的油燈。
他古怪的看著智旻，「你沒把它扔掉？」
「它很漂亮」，智旻說，「而且它花了我三百四十七元。」
事實上，智旻沒有把它扔掉的原因是那位紅髮男子。
他流淚的模樣，讓智旻沒辦法忘懷。而眼前的柾國已經長得跟他一模一樣，原本還圓潤清秀的臉龐，現在輪廓變得清晰，他們的面容一樣俊美，大眼看著你，眼底深處總藏著某種渴望，看得讓人心弦震顫。兩人只差在髮色，柾國頭髮烏黑油亮，跟自己說話時，微微低著頭，瀏海垂落在眉間，智旻根本沒辦法跟他四目相交，柾國的眼神像要把自己一口吞了一樣。好幾次柾國站在門口跟他說話，智旻緊張到沒辦法呼吸，他會將兩人的面貌疊合在一起，以至於他連話都說不好，只說得出簡單的「沒有」、「謝謝警官」。
幾次之後，智旻沒辦法再繼續忍受自己的蠢樣，他告訴自己，「田柾國是警察，自己是民眾，就這樣！」
今天柾國又來到幼稚園，他跟張東健一起過來，離開前他過來智旻上課的教室，站在走廊上看。小朋友們已經見怪不怪了，有些比較熱情的，伸出手來跟他打招呼，「警察大哥哥！」
「嗨」，柾國帥氣的跟他們揮手。
智旻一樣假裝沒看到，他今天要指導學生做家事，現在正在說明怎麼疊衣服，木製地板上，各式各樣的衣服都有。智旻一樣穿著長袖襯衫，教室裡吊扇的風吹在他頭上，但似乎沒什麼用，他額上的髮絲，有幾綹黏在一起，他在講解時，汗水會甩落下來。
沒幾分鐘就下課了，柾國來的時間剛好是下課前五分鐘。智旻把地上的衣服收拾好，走出教室外面，才剛踏出教室，就有人拿著手帕擦他額上的汗。
智旻嚇得瞪大眼睛，整個人往後退。
是柾國！
「你幹嘛！」，智旻大聲的說。
「沒幹嘛」，柾國自在的把手帕收好，沒因為智旻的語氣生氣，至少智旻不是一臉陌生的看著他，「幫你擦汗，天氣熱。」
智旻忿忿的用手臂把頭上的汗抹去，「不用你擦！」
好可愛，柾國忍不住笑了。
「笑屁啊！」，智旻更生氣了。
「小朋友在。」
智旻咬牙，「請問田警官笑什麼？」
「沒」，柾國說，「只是看到一隻炸毛的貓，覺得很有趣。」
貓？「在哪裡？」，智旻皺眉，擺明不相信，「你少找藉口！」
噗，柾國好笑的說，「我看得到，你看不到。」
智旻狐疑的瞪著他，抬腳就要走，柾國連忙跟上。
智旻停了下來，「田警官，你幹嘛跟著我？」
「我沒」，柾國雙手高舉喊冤，「順路。」
「哼」，智旻皺皺鼻子，不看柾國，走回辦公室。
「下一節沒課？」
智旻沒說話。
「智旻老師，請配合辦案。」
智旻咬牙，冷哼出一個字，「沒」。
「要記得喝水，常溫，不可以直接喝冰的。」
「少來這套！」，智旻才不領情。
「請配合辦案。」
「我哪裡沒配合了！」
「有些人故意生病，逃避警方訊問。」
智旻整張臉漲紅了，他停下腳步大聲的說，「田柾國！」
柾國伸出右手，爬梳過智旻的髮，果然，裡面全濕了。
智旻慌忙閃開，用手整理自己的頭髮，「你不要動手動腳的！」
「你穿這種襯衫，太悶熱了。」
「這也要配合辦案啊！」
柾國掏出手帕，這次改擦智旻的脖子，智旻躲開。
柾國嘆了口氣，「我走了」。
智旻沒說話。
「快進去吧，這邊很熱」，說完，柾國就走了。
智旻扁著唇，瞪著他的背影，轉身進了教室。
晚上巡邏時，柾國站在智旻門口，遞給他三件衣服，全新的。
「做什麼？」，智旻皺著眉說。
「排汗衫」，看到智旻搖頭，柾國又說，「放心，全是長袖的。」
「不是！」，智旻看著他，「我幹嘛拿你的衣服。」
「你會這樣是因為我，所以你大可放心收下。」
「田柾國你不需要這樣，難不成我手受傷，你要照顧我一輩子？」
我不介意⋯⋯。
柾國愣住。
自己為何會不在意照顧朴智旻一輩子呢？
「我知道你想補償我，但真的不需要⋯」，智旻繼續滔滔不絕的說。
補償嗎？因為自己覺得內心有愧？
柾國想起自己總是找理由去看智旻上課，智旻在教室裡耐心的講解，小朋友圍繞著他，他臉上浮現溫柔的微笑。
像天使一樣。
柾國一直都知道智旻就是這樣的人，善良純真，努力認真。
從第一次見面，他許願讓自己成為人類，自己就知道了。
有誰這麼蠢，不許願拿來自己用，反而用來完成別人的請託，而且朴智旻根本不認識對方。
自己莫名其妙欺凌他，他從沒怨恨過自己，沒跟老師告狀，默默的承受。他手受傷了，再也不能當警察，他也沒因為這樣怪過自己。
玧其說的沒錯，朴智旻值得最好的對待。
柾國看著眼前的智旻，他晶亮的眸，寬闊的額，微翹的鼻尖，還有粉潤豐澤的唇，組合起來，就是這麼一張動人的臉龐。朴智旻的美麗，從裡到外。
「不是補償，收下吧！」，柾國不容分說的把衣服塞給智旻，轉身走了，他心跳得好快。
今天柾國照例上來察看智旻的狀況，智旻的同事姜碩言剛好也過來。
「是田警官！」，姜碩言有點擔心的看著智旻，他小聲的湊過去問智旻，「沒事吧？」
智旻輕輕的搖頭，姜碩言放下心來。
「我先走了」，柾國跟他們兩個點頭致意。
「辛苦了」，姜碩言回禮，智旻對柾國點點頭。
然後智旻側身讓姜碩言進去，門關起來了。
柾國下樓，走回巡邏車，當他手放在車門把上，從車窗看到自己的倒影時，他腦海猛然浮現剛剛玄關上油燈的光影。
在智旻關上門前，姜碩言走進去時，油燈反射出姜碩言的背，他上衣接近腰部的地方，有小小的紅點，是幼稚園的愛心貼紙⋯⋯。
不會這麼巧吧？！
柾國轉身衝回去，一路奔上智旻的住處，門被鎖上了，拍門沒有人應。
柾國一腳踹開門。
客廳裡，智旻躺在地上，額上流著血，胸口一片血紅，不醒人事。姜碩言坐在他的腰上，手上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，正刺在智旻的胸口。他轉頭過來對著柾國露出邪惡的笑，「哎呀，你怎麼回來了？」
柾國衝過去，抓住他的手，但姜碩言跳起身閃過，揮舞著手上的匕首，瘋狂的朝柾國刺去。柾國躲開，他又追了上來，油燈、水杯被他們撞落在地上，柾國踩到地上碎掉的水杯，一個閃神，姜碩言匕首刺中他的手臂，柾國乾脆抓著他的手，不讓他離開，姜碩言甩脫不掉，於是他用力刺入匕首，推著柾國往牆上撞，柾國用力推開姜碩言，刀子被姜碩言拔了出來，柾國痛得冷哼，姜碩言正打算再補一刀，卻在此時，他踩中了地上的油燈。
油燈圓滾的肚腹，讓姜碩言重心不穩，朝後倒去，他撞破智旻左側窗戶玻璃，整個人頭下腳上，摔落在巷子裡。
巨大的玻璃聲響，吸引了路人的注意，他們看到一個人摔了出來，撞擊地面，路人發出尖叫，金時鎮正好到智旻樓下。柾國剛剛衝得太快，金時鎮又不知道智旻住處，拖到現在才過來，他聽到聲響，連忙衝上樓。柾國已經抱著智旻，走出房門，兩人差點撞在一塊。
然後柾國送智旻就醫，金時鎮留下來處理善後。
柾國的手臂被匕首狠狠戳出一個大洞，鮮血直流，但是他因為緊張，反而感受不到痛，他把智旻送到醫院，放上護士推來的病床。智旻立刻被送去急診室，柾國一路跟著他，智旻上衣被鮮血濡濕，嘴唇蒼白，額上的血已經乾了，高高腫起。
柾國不知道智旻傷勢如何，那讓他整顆心揪緊。
該不會，該不會，自己慢了一步⋯⋯？
護士把柾國拉離急診室，帶他到另一處處理手臂上的傷口。柾國木然的坐在椅子上，整個世界漂浮在空中，扭曲成一片，醫院吵雜的聲音，有如遠方的呼喊，含混不清，他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，還有呼吸聲，卻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。
他的意識漂浮著，一串又一串字句閃過自己的腦海。
不可以⋯不可以再來一次了⋯
⋯人類好脆弱⋯
哥⋯幫我⋯
你可以許願⋯
⋯智旻不能死⋯他不能有事⋯
絕不能！
柾國驀地清醒過來，「智旻呢？他怎麼樣？」，他問著幫他包紮傷口的護士，他的傷剛剛已經讓醫生縫上，總共縫了七針。縫傷口的時候，柾國精神恍惚，所以他根本沒注意到。
「你是問剛剛你送進來的病患？」，護士說。
「對，智旻，朴智旻！」
「金醫師已經在幫他急救輸血了，目前還不知道狀況。」
「我得去看他！」，柾國猛地站了起來。
「唉呀，你的傷我還沒包好啊！」，護士急得大叫。
智旻胸口穿刺傷很深，但沒有刺穿心肺，醫生說對方可能是打算把心挖出來，所以避開了心臟，改從橫隔膜下手，他的頭被用力撞擊，所以才會昏過去，醫生說如果刀子再刺進去一些，智旻就會痛得醒來。然後智旻頭上、胸口纏著繃帶，被送進普通病房，智旻媽媽跟弟弟趕了過來，爸爸在首爾，晚一點才能到醫院。
柾國站在智旻床前，愣愣的看著躺在床上的智旻，朴媽媽跟朴智賢不斷跟他道謝。金時鎮走過來，要柾國回局裡交代整件事情的過程，他告訴柾國，姜碩言墜樓當場死亡。
柾國強自鎮定的回局裡，等事情告一段落後，他連回去住處都沒有，直接來到醫院，他的心沒辦法平靜下來，他必須看著智旻，他想守著智旻。
朴媽媽坐在床邊，看到柾國回來，十分驚訝，她沒想到這位警官這麼關心自己的兒子。
「我們是高中同班同學。」
「崔東皓？」，朴媽媽思索了一下，開口說。
「⋯不是」，柾國搖頭，「我叫田柾國。」
「怎麼好像沒聽說過⋯⋯。」
柾國滿嘴苦澀，智旻怎麼可能會提到自己，他毀了智旻高中生活，還害他沒有辦法當警察。
智旻在隔天下午一點醒了過來，他腦震盪，頭暈得厲害，飯都吃不下。
柾國在早上就離開了，他要巡邏執行勤務。
朴媽媽把整個事情經過都跟智旻說了，還特別描述柾國救了他，在病床前守著他的情景。智旻不敢相信，覺得頭更暈了。
張東健在智旻醒來後不久來到醫院，雖然柾國把事情都交代得差不多了，但智旻這邊仍然有細節要詢問。
姜碩言平常跟智旻在學校交情還不錯，偶爾會在下班時來智旻住處找他。昨晚他跟自己約好，要來智旻那聊天。等柾國離開後，他一把扯住智旻的頭髮，撞向牆壁，智旻昏了過去，剩下的事情智旻就沒了記憶。
他跟姜碩言根本就沒有任何私怨，姜碩言就是個變態殺人狂，隨機殺人，智旻就是倒霉遇到。
張東健做完筆錄後，讓智旻好好休息就離開了。
柾國在下午五點來到醫院，智旻原本想要裝睡，但是朴媽媽高興的跟柾國說智旻已經醒來了，讓他想裝睡也沒辦法，他坐在床上，看也不看柾國，窘迫的道謝。
「智旻啊，人家田警官救了你，為了你受傷，還是你的同學，你怎麼這種態度！」，朴媽媽糾正他。
智旻難堪的低下頭，他不知道怎麼面對柾國，尤其他媽媽就在旁邊，他覺得不好意思極了。
「沒關係的，智旻沒事就好」，柾國幫他解圍。
朴媽媽笑了，這個年輕警官她很喜歡。長得俊俏可愛，對智旻又充滿關懷，還奮不顧身的解救自己的兒子，朴媽媽決定回家要準備拿手的料理，叫智旻下次回家時帶柾國一起回來。
然後朴媽媽藉口去上廁所，柾國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，看著智旻。
智旻硬著頭皮再次跟他道謝，「田警官，謝謝你。」
「嗯。」
一陣沈默，智旻忍不住抬頭看過去，他驚訝的發現柾國哭了，柾國坐在椅子上呆楞的看著智旻，眼淚不斷滾落，匯聚在他的下巴，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。
「呀！你幹嘛哭！」，智旻拿手去拉他。
柾國一聽到智旻說自己哭了，惶恐不安的心，直到此刻終於爆發，他整張臉皺了起來，「我以為⋯我以為你死了⋯」，一說完他就放聲大哭。
智旻慌了手腳，「你都幾歲了！拜託別哭了，我不是好好的嗎？」
「他拿刀刺在你身上⋯嗚⋯你胸口都是血⋯都是血嗚⋯⋯」，柾國哭到趴在病床上，頭靠在智旻的腳邊，「你頭上也都是血⋯好恐怖」，他揪緊床單，哭得聲嘶力竭，「我好怕」。
一想到當時破門而入，看到智旻躺在地上，一片血紅，柾國就難以抑制他恐慌的情緒。
朴智旻不可以有事，他田柾國沒辦法承受。
看著眼前的柾國，智旻心想，是因為第一次接觸到命案的關係嗎？他摸摸柾國的頭安慰他，「沒事了，噓，別哭了」，智旻不知道柾國連看到肚破腸流的女屍，也只是皺起眉頭罷了。
朴媽媽跟下課後來到醫院的智賢一起走回病房時，看到就是這樣的畫面。一個穿著警察制服的男子，在病床前哭得像個孩子，智旻拿著手安慰他。朴媽媽跟智賢面面相覷，等到警察先生哭得只剩啜泣時，他們倆才走過去。
接下來每天柾國下了班都會過來看智旻，智旻萬分不自在，他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，為什麼田柾國變成這個樣子。
一個月後，智旻出院了，他胸口的穿刺傷還沒好全，但只要在家小心照護即可。頭上的傷好了，也不再有頭暈的狀況。
柾國開車來接他出院，朴媽媽笑容滿面的跟他道謝，柾國跟她說他會照顧智旻，揮手道別之後，柾國不容分說的載智旻到自己的住處。
「田柾國，你幹嘛載我來這？你不是應該載我回去嗎？」
「你傷還沒全好，我得照顧你！」
那不是客套的說法嗎？
「那也不一定要到你這來。」
「為了你的安全，你暫時跟我住！」，柾國轉頭看著智旻，「朴媽媽已經把你拜託給我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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