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
男孩的名字叫田柾國，是北境國君的小兒子，今年六歲。智旻後來問了他父親後，才知道自己昨天到的時候，男孩被刀子劃傷眼睛，哭鬧著找自己。他在自己的懷裡哭成那樣，讓人以為天都要塌了，抱著自己不讓自己走，又要牽著手⋯⋯自己就像他所有的一切一樣⋯⋯
現在又哭鬧著要自己離開⋯⋯。
好奇怪。
智旻低下頭來，捏著自己的手指，心裡一陣失落，雖然他也才剛見到男孩，僅僅一天。
現在自己的東西被搬了出來，改住到男孩隔壁房間，床也被搬出來了。東西一搬出來，男孩就不哭了。
也好，他眼睛傷得那麼重，還是不要哭的好。
柾賢敲了敲智旻的房門，雖然智旻根本就沒關，「智旻，要一起去小書房嗎？今天有歷史課。」
他們昨天就在大人們面前介紹過彼此了，智旻知道柾賢是柾國的哥哥，跟自己同年。
智旻飛快點頭，從椅子上下來，從箱子裡找出書本跟著柾賢一起走出房間。經過隔壁時，智旻慢下腳步，豎起耳朵。
什麼聲音都沒有。
「小國他可能是眼睛痛，所以有點把脾氣發在你身上了⋯⋯。」
智旻轉過頭來看著柾賢，「嗯⋯⋯我沒關係的⋯⋯只是⋯⋯唔⋯⋯王子他怎麼知道我的？有人跟他提過我嗎？」
柾賢搖搖頭，「我也覺得奇怪。」
「喔⋯⋯。」
上完課，他們到餐廳裡跟田炅明、朴灝煦用午餐，然後智旻走回自己的房間。
經過隔壁時，一樣，什麼聲音都沒有。
他還好嗎？
怎麼都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呢？
智旻停下腳步，站在柾國的房門前，然後吸了一口氣，敲敲門。
「誰？」，是桑吉絲，王子殿下的保母。
「朴智旻。」
「走開！」，這句是柾國的怒吼。
「我⋯⋯我幫大王子殿下拿東西過來⋯⋯」，智旻在門外說著，他的聲音甜嚅，帶著堅持。
過一會，門打開了。
柾國坐在桌邊，正在吃飯，他脖子上圍著布巾，拿著湯匙，智旻注意到桌上和地上滿是食物殘渣，有一只盤子摔破在地上。
「哥哥要你轉交什麼東西？」，柾國他人朝著前方說話，沒有轉向智旻。
智旻走了進來，把一包點心放在桌上，「是中午廚房做的點心」，智旻想了想，打開袋子，拿出其中一顆，牽起柾國的手，把點心放在他小小的掌心上，愉悅地說，「柾賢殿下說柾國喜歡吃這個。」
小王子殿下坐在椅上，一動也不動，然後他嘴唇蠕動著像要說什麼，最後卻是吸吸鼻子，把嘴巴閉上，他沒有吃點心。
怎麼感覺柾國好像要哭了？因為點心嗎？「我有吃幾顆，很好吃的」，智旻柔和的聲音帶著鼓勵，「吃了你就不那麼痛了，心情也會好些。」
這下子小王子鼻子一皺，猛然別過臉去，「出去！」
「⋯⋯嗯⋯⋯喔⋯⋯」，智旻愣了一下，有點失望，但是他很快振作起來，慢慢轉身朝外走去，走到一半，他偷偷用眼角看柾國，柾國低著頭，用手指撥弄著點心。
桑吉絲對著智旻微笑。
智旻把目光收回來，快步走了出去。
下午去射箭場練習射箭，智旻認識了吉姆，然後他託吉姆帶他父親砍柴的工具來。
隔了幾天，智旻去敲柾國的房間，房門一開，王妃蕾雅紀從裡頭走出來，她眼睛紅紅的，看起來剛哭過。
「智旻，你怎麼來了？」，蕾雅紀打起精神，開口問智旻。她已經從桑吉絲那知道了柾國趕智旻離開的事。
「我做了一些東西，想送給柾國」，智旻表情認真，一雙眼睛亮晶晶的，把手上的東西舉高，拿給王妃看。
是一只木製餐盤，一根木湯匙，一根木叉子。
「這是？」
「我昨天看到柾國在吃飯，我擔心他被叉子刺到，所以就做了這個給他⋯⋯」，智旻一臉純摯。
這孩子養得真好，柾國那樣子趕人，他都沒計較，還送東西過來⋯⋯，蕾雅紀感嘆，然後想到她小兒子今後都看不到了，連吃飯都不方便，蕾雅紀又悲從中來，「謝謝你，智旻，你想得真周到，拿給柾國吧！」
智旻行禮，然後走到房裡，柾國正坐在床鋪上，他眼上纏著繃帶，似乎剛換過藥，地上有著一團棉紗。
「柾國，我做了一些餐具，想送給你」，智旻走向前，把東西放在柾國的手上，然後開始解說，「我在湯匙和叉子上面穿孔，用繩子綁著，你可以套在手上，不用擔心找不到。我有磨平，所以不會刺傷你⋯⋯」
「智旻公子手藝真好！」桑吉絲讚美，「餐盤看起來好極了！」
「我不需要！」，柾國一把揮開，東西掉落一地。
事情發生的太突然，全部人愣住了。
然後，「柾國！」，蕾雅紀王妃喊，「你不可以這樣！」
智旻呆愣愣地看著自己做的餐具，摔在地上。
桑吉絲飛快蹲下來幫智旻把餐盤和湯匙、叉子ㄧㄧ拾起，「哎呀，這麼好的東西⋯⋯」
「快道歉！」，蕾雅紀訓斥柾國。
「不要！」
桑吉絲把餐具拿給智旻，然後她發現智旻短胖的手指纏著繃帶，都要看不到指頭了，「智旻公子你手怎麼了？受傷了？」
原本在床上僵著臉，喊著不要道歉的柾國，聽到智旻受傷，他猛地轉頭，大聲地問，「你受傷了？」
智旻接過餐具，「練射箭時，被弓弦弄傷的。」
「你應該要小心一點！」，就看到柾國掙扎著想從床上下來，「怎麼老是⋯⋯」，話沒說完，柾國閉上嘴消了音，然後他又坐了回去。
其他人愣愣的看著他，搞不清楚現在發生了什麼事。
蕾雅紀先回過神來，「智旻，你把餐具留下來吧！回去休息，王子也要睡了。」
「嗯喔，好的」，小智旻點點頭，強忍著沮喪，乖巧地把餐具放在桌上，跟柾國說，「柾國，晚安」，說完，智旻轉頭對著蕾雅紀說，「王妃晚安，桑吉絲太太晚安」，然後鞠躬行禮，離開了。
「真是個好孩子」，王妃蕾雅紀說。
「就是呀！」，桑吉絲說得好像智旻是他的小孩一樣。
然後主僕兩人同時轉頭過去，看著坐在床上的柾國。
蕾雅紀看著柾國，她的小兒子自從眼睛受了傷，人就不太一樣了，以往的羞怯不見了，對智旻態度很極端⋯⋯
到底發生了什麼事？
蕾雅紀王妃帶著憂心忡忡的表情離開。
隔天晚上，智旻在房間裡拿刨子把木條刨順，然後拿出砂紙，開始磨平，他把木條磨得平滑極了。
這是要做給柾國的拐杖。
雖然柾國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對自己很不客氣，甚至把自己做的東西都摔在地上，但是智旻心想柾國受傷了，情緒難免不好。
智旻很有照顧小動物的經驗。他沒有養寵物，但是智旻常將森林裡受傷的動物帶回沁河城，照顧牠們，直到牠們傷好。
受傷的動物都是這樣的，很兇，防衛心很重，一定要很小心，因為牠們可能會咬會啄，就算你是要幫牠們療傷也一樣。
可是牠們不是有意的。
誰受傷了還會整天笑嘻嘻的，傷口很痛的呢！
而且柾國傷的是眼睛。
嗯！就是這樣。智旻點點頭，開始在拐杖頂端鑽孔。他已經打了一條幸運帶，要把它繫上去。
拐杖快要完成了，他會不會用呢？智旻歪著頭這樣想著。上次的餐具組，他不喜歡，但是桑吉絲後來有拿給他使用，所以，這個拐杖他還是會用的吧！
事實證明，柾國不會用。
柾國正在房間裡摸索，王妃蕾雅紀、保母桑吉絲站在旁邊擔憂地看著他，嘴裡不時說著，「小心啊！」。
柾國踢上一盒箱子，那裡面原本裝著他的彈弓。
「把它扔了！」
「可是那裡面裝的是殿下的彈弓，是你最喜歡的！」，桑吉絲不敢相信柾國會這麼輕描淡寫的決定把他心愛的彈弓扔了。就這樣？扔了？
「我不可能再玩彈弓了」，柾國平靜地說。
桑吉絲難過了起來，開口勸慰，「殿下會好的⋯⋯」。
柾國搖頭，「不行。」
傷是有可能不會好了，但是王子怎麼說「不行」？他不希望自己的眼睛好起來嗎？
桑吉絲看到王妃眉頭皺起來，王妃也聽到了吧！她也覺得很奇怪吧？
一陣敲門聲響起。
「柾國？」，是智旻敲的門。
「別讓他⋯⋯。」
桑吉絲假裝沒聽到柾國說不讓智旻進來，她在柾國說到一半時，把門打開了，「智旻公子！」
「王妃午安、桑吉絲太太午安。」
「智旻公子來找殿下玩？」，桑吉絲說。
「我來拿東西送給柾國。」
「是什麼？」，王妃開口問。
桑吉絲早就看到智旻手上拿的拐杖，但是她故意這樣說，好引起柾國的注意，「哇！殿下你一定不會猜到的，智旻公子送你一根拐杖！」
「我不需要！」，柾國摸索著房間牆壁，冷聲說著。
「噢，殿下⋯⋯」，桑吉絲聲音滿是惋惜，「這拐杖一看就很好，上面還綁著一條幸運帶呢！」
柾國動作停了一下，然後他繼續扶著牆壁走，「我不需要。」
王妃蕾雅紀不了解為何柾國為何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，「柾國，智旻公子送你拐杖！」
「我知道，但是我可以靠我自己，我不用拐杖。」
「好⋯⋯」，智旻輕聲地說，他肩膀都垮下來了，「那⋯⋯那⋯⋯我拿回去⋯⋯。」
看著智旻沮喪的走了，王妃蕾雅紀忍不住開口，「柾國，你為何三番兩次拒絕智旻的好意？那拐杖一看就很適合你用，智旻很用心幫你挑選的」，王妃蕾雅紀不知道，那拐杖是智旻親手做的。
「不管」，柾國已經走到房門口了，然後他一百八十度轉身，開始邊走邊數步子，一直到他的腳碰到床鋪，十一步，柾國把數字記在心裡，然後對著蕾雅紀說，「我討厭他，我希望他離我越遠越好。」
六
「柾國不喜歡智旻？」，田炅明站在書房裡，轉過身看著費茲傑羅，「他對智旻很不客氣？」
「是的」，費茲傑羅在柾國拒絕智旻送的禮物後，立刻來到書房找田炅明。
柾國硬要智旻搬出去，不跟他一起住的時候，就很反常了，照理說柾國應該也是無聊鬧一下，然後就沒事了才對，「真是奇怪了」，田炅明食指摳了摳額角，「之前不是這樣的啊⋯⋯」，還以為柾國喜歡朴灝煦的兒子，特意去打聽了名字來，受傷那天吵著要見智旻，不是這樣嗎？
柾國害羞內向，有時候有點虛張聲勢，但其實是他太害羞了，不知道怎麼反應才好。
不是這樣冷情地拒絕。
是因為受了傷的緣故嗎？
晚上的時候，田炅明來到柾國的房間，他其實每晚都會過來。王妃蕾雅紀也在，她正在幫柾國把衣服的鈕扣扣上，雖然有僕人，但是蕾雅紀喜歡親自去做。
「媽媽，我長大了，這些我自己來就好了⋯⋯」，田炅明聽到柾國這樣說。
「胡說，你才六歲，你是我的心肝寶貝，我要幫你直到你娶老婆了！」
「媽媽！」，柾國害羞了。
沒錯，這是自己的兒子柾國。
「媽媽你不用擔心，我眼睛沒用了，你不用叫人來醫治了。」
「怎麼可以！你最喜歡、最自傲的不就是你的眼睛嗎？」，蕾雅紀大聲地說。
「我以前才一點眼力都沒有，什麼都看不清，但是我現在什麼都看得很清楚了。」
「你這孩子在說什麼？」，蕾雅紀抹去眼角的淚，她不明白柾國說的，「你放心，媽媽會幫你把眼睛醫好的。」
這是柾國嗎？聽起來一點也不像，反而像是一個歷經滄桑的人⋯⋯。田炅明走進去，「柾國，今天怎麼樣？」
「爸爸。」
「雅紀，我有些話想跟小國單獨說說。」
蕾雅紀點點頭，幫柾國拉拉衣角，然後離開房間。
田炅明把柾國抱起來，讓柾國坐在他大腿上，開口問，「聽醫生說你很勇敢，換藥的時候，都沒有哭。」
「爸爸說真正的男子漢不可以怕痛」，不知為何柾國說這話帶著一股懷念，不過田炅明沒有聽出來。
「小國好棒！」，田炅明摸摸柾國的小肚子讚美他，摸頭他怕柾國會痛，「這麼勇敢的小國不想把眼睛醫好？不想玩彈弓了嗎？」
柾國坐在他父親的腿上，輕聲說著，「爸爸，我不想玩彈弓了。」
「那你想玩什麼？」，田炅明查看柾國的傷處，醫生跟他說，柾國的眼睛未來會留下疤痕，一點點光都感覺不到。並不是所有盲人視線只剩黑暗，他們還可以感受到光亮，雖然是微薄的。但柾國是全盲，一點點光都沒有。
一片闃黑。
為什麼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柾國身上呢？他才六歲⋯⋯。
「我想唸書」，柾國認真地說。
田炅明驚訝極了，以前的柾國最討厭讀書了，寫功課會要了他的命。
「爸爸，有一種書是用手摸來讀的，我想我可以唸這樣的書。」
「是有這種書沒錯」，田炅明回答，然後他疑惑的問，「怎麼突然想唸書呢？」
「我想知道我們國家的歷史，還是世界地理」，我還想知道命運⋯⋯
「當然好啊！我叫南俊幫你把書找來！」
「謝謝爸爸！」
田炅明微微笑，心裡一陣疼痛，但是他試著舒緩氣氛，逗著柾國，「小國變好多，你還是我那會尿床的小兒子嗎？」
柾國害羞了，他低下頭。
然後田炅明改了個話題，「智旻又是怎麼回事？」
柾國臉不自然的改變，「他很煩。」
田炅明會皺起眉，嚴肅地說，「小國，爸爸不是這樣教你的。」
「⋯⋯。」
「你不可以把氣出在他身上，不是他讓你受傷的」，田炅明認為這是柾國對智旻態度不好的原因。
「我沒有把氣出在他身上⋯⋯」，柾國說完，接著急切地問，「爸爸，不能讓他回去嗎？回馬洛瑞去，越快越好。」
「柾國知道尹志旼嗎？聽說過吧！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所以我們不能讓智旻回去。」
柾國靜了片刻，然後他問起一個人，「侍衛長是金鈗榮嗎？」
「怎麼提到他？」，田炅明敏銳地察覺不對，「有人對你說了什麼嗎？」
「沒有」，柾國乖巧地搖頭，「只是聽說他指導朴智旻練箭，結果朴智旻受傷。」
「那可不能說是侍衛長的錯，騎馬射箭難免會受傷的。」
「爸爸，我也想學，可是我看不見，你可以請儲備隊的吉姆來指導我嗎？我不是要真的上場射箭騎馬，我想學防身之術。金隊長又很忙，我年紀小，不好麻煩他。」
這是自己的兒子？田炅明再次驚訝，柾國竟然設想這麼周全。
「爸爸？」，柾國拉了拉田炅明的手，「拜託。」
誰能拒絕柾國呢？尤其現在他眼睛變這樣⋯⋯
「好，都學，唸書、防身，都學！」
「謝謝爸爸！」
以往害羞但淘氣的柾國不見了。
他換藥的時候，從不喊痛。
他乖乖坐在椅子上，摸著書本唸書，直要把手指摸出繭來了。
他摸索著走路，不要人扶，跌倒了就再爬起來，弄得全身髒兮兮，膝蓋滿是傷痕。
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。
城堡裡的人不安的看著他，想著一場意外，把他們可愛的小王子磨成了大人。
這天下午，吉姆忐忑不安的站在房間裡，他不知道為何自己會被叫來這。
來小王子殿下這。
人們說小王子受傷了，看樣子是真的，他的眼睛被白紗矇住。傷到眼睛嗎？這真是糟糕。吉姆自己生下來就有兔唇，所以他能了解缺憾對一個人可能造成的心理傷害。
「吉姆」，柾國突然開口。
吉姆嚇了一跳。
「我不喜歡你。」
啊？
「但你是一個好人⋯⋯。」
這⋯⋯嗯⋯⋯「謝謝⋯⋯」。
「我有事要交代你。」
吉姆感覺很怪異，這個王子殿下才六歲，怎麼說話這麼有架勢，像⋯⋯像⋯⋯國王陛下一樣。
「什麼事？」
「你認識朴智旻吧！」
「馬洛瑞領主的兒子嗎？我認識他！」，說到自己的好友吉姆開心了。
「嗯，是他」，柾國點點頭，然後說，「你把他跟你相處的狀況跟我說。」
「說？」，吉姆不是很懂，「說什麼？」
柾國很有耐心地再問一次，「你們在一起時，都做了些什麼？」
「就⋯⋯就練習射箭啊⋯⋯，聊天啊！上次他要我拿我父親砍柴的工具，後來他還給我，還拿點心來，我跟他在馬廄東邊那，邊吃邊玩。」
「有沒有什麼奇怪的事？」
「什麼奇怪的事？」，吉姆真心不懂。
「例如侍衛長金鈗榮有叫你們做什麼嗎？」
吉姆覺得王子殿下提到金鈗榮三個字時，很用力。
「侍衛長跟智旻說他可以練匕首，因為智旻動作反應很快，他很喜歡智旻。」
房間裡陷入一片沈默。
吉姆不安的想，怎麼了嗎？「他，他說智旻跟他很像⋯⋯。」
「要是智旻有什麼狀況，你再跟我說。」
「狀況？什麼狀況？」，吉姆真心不懂，感覺王子殿下問的問題，讓人墜在雲霧裡。
「他練箭時不是傷到手了？」
「每個人都會啊，那又沒⋯⋯」，吉姆後面的話說不出來了，柾國眼睛蒙著，但感覺好兇⋯⋯跟蘿絲一樣⋯⋯
「把桌上的藥拿給他，讓他塗在傷口上。」
「他住你隔⋯⋯。」
「叫你拿就拿，不要跟他說是我要你拿給他的。」
真是莫名其妙⋯⋯，王子自己拿給智旻不就好了，幹嘛多此一舉。
「你回去吧！」，柾國開口讓吉姆離開，「來我這的事不要跟智旻說，一個字都不要說。」
好詭異。
吉姆應好，轉身準備離開，柾國在他背後又說，「跟你父親卡特說，要砍柴到東郊的杉木林去，不要往北方走。」
「喔⋯嗯⋯⋯好⋯好的！」，吉姆說完，用力打開門衝了出去。
當吉姆懷著難以形容的情緒回家，想著晚點要不要跟智旻說這件事，蘿絲在門口看到他，立刻大喊，「哥哥，爸爸到北邊森林砍柴，被火狐傷到手了！」
吉姆愣在那裡。
七
「柾國，這些書是南俊老師要我拿給你的」，智旻站在柾國的房間，手裡抱著一疊書，「他要我跟你說，不是每本書都有點字版，學會了點字雖然很好，但是點字書本可能不夠多，他說希望你不要失望。」
「嗯」，柾國面無表情，「我知道了，你可以出去了。」
「那我把書放在桌上」，智旻說完，走到桌前把書放好，「那我先走了。」
這一次連回應都沒有。
智旻走到門口，然後停了下來，咬著牙內心一陣掙扎，最後他轉過身來，「柾國我可以唸書給你聽，你想學哪些，我都可以幫你」，智旻邊說邊走，而且他越說越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，「我唸給你聽，我還可以順便複習，你就可以知道更多想知道的知識，一舉兩得。而且啊，我已經學會點字法了，我可以教你！」，智旻說完，人剛好站在柾國前面，他可以聞到柾國身上的藥味。
「才不需⋯⋯」，柾國開口要拒絕，智旻猛地背轉過去，快步走到桌前拿了一本書，隨意翻開一頁，「帕拉斯城，位於龍國東北角，與我國馬洛瑞接壤，城中據說有一塊石碑，刻載著上古脊亙龍與英雄帕拉斯的故事，帕拉斯城即以英雄帕拉斯命名⋯⋯。」
智旻婉轉柔膩的語調唸著書，讓人聽了心情都好起來。
柾國不自覺地把那些拒絕的話說收起來，他坐在椅子上靜靜地聽，像陷入了夢境。
「⋯⋯據說帕拉斯英雄曾經在荒漠裡，獨自生存一百八十天，他勇敢堅強不魯莽⋯⋯」，甜甜的，軟軟的，小小智旻的聲音。
然後聲音戛然而止，智旻唸完一個段落了。
「⋯⋯如何？」
「⋯⋯很⋯⋯可以」，原本的「棒」字被柾國狠狠改了。
「那我每天都來唸書給你聽？」，智旻的語調歡欣，讓人沒法拒絕。
「嗯⋯⋯」，柾國輕聲回答。
房間裡響起智旻獨特的笑聲，他把書放回去，對著柾國說，「午安，柾國，明天見」，然後智旻蹦跳著小步子，開心地走出去。
接下來的日子，智旻早上上課，下午鍛鍊體魄，晚上就到柾國房間唸書給他聽。柾國通常沒什麼表情。智旻唸完，他也沒說什麼。但是智旻覺得很開心，因為這也是進展，柾國願意聽他唸書，沒有趕他離開。
「柾國，你整天悶在房間裡，要不要我帶著你到外面走走呢？我可以牽著你，你不用擔心會跌倒」，智旻今天唸完書後，開口問柾國。
「不用。」
「吉姆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，你一定沒有去過⋯⋯。」
「我說我自己會去！不用你管！你唸完書了，可以離開了。」
「好吧⋯⋯，柾國晚安。」
柾國是真的打算自己出去，他不想要有人跟著他，雖然現階段這不太可能，但是柾國每天都很忙，忙著重新認識他原本就很熟悉的城堡。
他用步伐丈量自己的房間。
因為這樣的關係，他房間的雜物全部都被清理掉了，等他熟悉之後，他走出房間，開始丈量二樓的走廊。
智旻遇到過幾次，柾國摸著牆，小心翼翼地走在城堡裡，看過他被東西絆倒，但是柾國總不讓人幫他。
「我弟弟給你添麻煩了」，柾賢在小書房裡，對著坐在他旁邊的智旻這麼說，「你每天唸書給他聽，他還不知感恩，我會好好修理他，讓他知道自己錯了！」
「他受傷⋯⋯」，智旻想到柾國跌在地上的樣子，就覺得難過。
「這不是理由，難不成所有受傷的人都可以想怎樣就怎樣？」
智旻對著柾賢微笑，「謝謝你，柾賢！不過，我真的沒關係。」
說是這樣說，智旻晚上過去柾國那讀書的時候，不知道是不是柾賢已經訓了柾國一頓了，柾國看起來沒什麼精神。
「是藥的關係」，桑吉絲悄悄過來智旻旁邊說，「王子殿下的傷藥沒了，醫生拿了另一種給他試，那藥裡頭有麻醉作用，王子殿下塗了之後就昏昏欲睡。」
「原來是這樣」，柾國小小的身子看起來好累，他好辛苦⋯⋯
「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王子的傷藥突然就沒了，之前明明還有剩的，那藥不好做⋯⋯」，桑吉絲喃喃地說，「不過這樣也好，王子殿下塗的藥有麻醉，比較不會痛。」
結果這天，智旻沒有唸書，柾國實在太睏了，所以早早就上床睡。
深夜裡，智旻被敲門聲驚醒。
「智旻公子，智旻公子，拜託你開門啊！」
智旻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起，他聽出門外的人是佳莎，一個個性活潑的女僕。智旻爬下床，把門打開。
隔壁房間傳來柾國的呼喚，「⋯都是我的錯⋯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⋯⋯。」
佳莎一臉驚慌，「王子夢魘了，喊他也不應，他提到公子的名字⋯⋯。」
智旻穿著睡衣，小跑著到柾國房間。昏黃的燭光下，柾國躺在床上，似夢非夢，似醒非醒，雙手在空中揮動，試圖抓握著什麼，喊著智旻的聲音滿是心碎，令人鼻酸。桑吉絲坐在床上，正在安慰他，但是一點用都沒有。
智旻跳上床，抱住柾國，對著他說，「我在這，我在這，不要害怕⋯⋯。」
柾國哭號，難以想像這樣的哭泣，來自一個才六歲的男童。
「得快點請王妃，不不不，陛下來了，王子這是被邪靈給作祟了！」，佳莎害怕地說著。
「胡說！哪有什麼邪靈！」，桑吉絲瞪著佳莎。
佳莎嘟囔，「哪有六歲的孩子，哭成這樣的，好像什麼生離死別⋯⋯。」
「好乖，別哭了，別哭了」，智旻輕聲哄著，「不要害怕，柾國⋯⋯。」
柾國被智旻抱著，他還在哭泣，「不要，不要，不要死⋯⋯。」
果然，佳莎一臉她猜中了一樣。
桑吉絲驚訝地看著柾國。
智旻皺起眉，死嗎？誰死掉了嗎？「沒事了，沒事了⋯⋯」，智旻摩挲著柾國的背，像他們第一天見面時那樣，「大家都好好的⋯⋯」
「不要～」，不知道是夢到了什麼，柾國尖叫。
「不要怕，我陪著你⋯⋯」，智旻喃喃著，小心翼翼地抱著柾國，「好乖喔⋯⋯。」
柾國，不要害怕。
不要害怕。
八
智旻被窗外的陽光驚醒，天亮了，只是他還是好睏，昨晚也不知道有沒有睡著。
啊！柾國，不知道他怎麼樣。
懷裡有一團溫暖的小肉球，柾國整個人像蝦子一樣，在智旻懷裡蜷縮成一團。
他眼上的繃帶鬆落了，昨天掙扎晃動所造成的吧！
智旻可以看清柾國的模樣。
烏黑的瀏海垂落在額前，臉頰還有點鼓鼓的，看起來很可愛，不過一看到他濃眉下的眼睛，智旻就覺得好痛。
傷口幾乎結痂了，但還可以看到紅色半乾的鮮血，那一道刀痕雖然不深，但剛好劃破他的瞳孔。傷口猙獰，像一條蛇一樣。
柾國睡得很沉，應該是昨晚沒睡好的關係。
智旻得起來了，他小心把棉被掀開，儘量不驚醒柾國，悄悄地移動。
功虧一簣。
蕾雅紀王妃推開門走了進來，她聲音慍怒，「你說他昨晚做惡夢了？為什麼現在才說！」
桑吉絲的聲音響起，「智旻公子讓王子殿下平靜下來了，所以就沒有驚動你。」
「不管如何，王子要是有什麼狀況，都要⋯⋯」，蕾雅紀王妃剩下的話沒了，她看到智旻坐在床上，「怎麼⋯⋯」
柾國的身體動了一動，「智旻⋯⋯」，他還沒全醒，然後他的聲音急切了起來，「智旻智旻智旻⋯⋯」。
蕾雅紀王妃這下子沒空罵人了，她飛快走進房裡。
「我在這」，智旻抓住柾國的手，輕聲回應。
「你在哪？這是真的？真的是你？不是夢？」，柾國一句疊一句，快得讓人要聽不清了。
蕾雅紀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們。
桑吉絲小聲的說，「可能王子殿下以為還在夢裡，畢竟他看不到⋯⋯。」
看不到。
一片黑暗。
不知道身處何處。
不知是夢是幻。
「柾國，是我，媽媽」，蕾雅紀也握住了柾國的手，溫聲地說。
「媽媽，對不起，對不起，父王死了，都是我的錯⋯⋯」，柾國的聲音滿是自責和懊悔。
是做了什麼樣的惡夢？
「沒事了，柾國你快醒醒，天亮了！」
「天亮了？」，柾國動作慢慢停了下來，「天亮了？」
「對，天亮了。」
在場的人都可以清楚看到柾國正在思考，正在從夢境中返回。
「我在辛毘，今年六歲，爸爸哥哥都在辛毘，他們沒事⋯⋯。」
「對，你醒過來了？」，蕾雅紀把柾國摟在懷裡，心疼地搖晃著，「我的寶貝，國兒⋯⋯。」
「媽媽⋯⋯」，柾國的聲音恢復正常，不再那麼急切恐慌了，「我沒事了。」
「沒事就好」，蕾雅紀親了一下柾國的額，「聽說你又喊著智旻，讓智旻陪了你一整夜」，說完這句，蕾雅紀明顯感受到柾國身體僵住了，「怎麼了？」
「沒有⋯⋯」，柾國忽略掉蕾雅紀說的，他沒有回應。
智旻尷尬地坐在床上，想著自己要怎麼離開。
「先吃早飯，王子殿下跟智旻公子應該都餓了。」
「對，先吃飯！智旻你也留下來一起吃」，蕾雅紀對著智旻說。
柾國聽到他媽媽說的，沈默片刻，最終沒有拒絕。
於是柾賢過來看他弟弟的時候，就看到他媽媽和弟弟，以及智旻同桌吃飯。
柾國用的是智旻的木製餐具，蕾雅紀告訴他餐盤上放著什麼後，柾國就摸索著吃飯，雖然難免有弄得湯湯水水，但已經不用人餵了。
所以，柾國終於可以接納智旻了？柾賢天真的這麼想著。
到了晚上田炅明來看柾國。
「爸爸，讓朴智旻回馬洛瑞去吧！」，柾國這麼跟田炅明說，「好嗎？拜託拜託！」
「我跟你說過了，龍國生了龍子，我們得讓智旻留在這。」
柾國咬著下唇，「爸爸好奇怪。」
「唔，我？奇怪？」
「上一次侍衛長抓到一隻小灰狼跟牠媽媽，我說要養小狼，你說不行，因為小狼記掛著牠媽媽，牠不可能被養馴，牠不會忠心對主人，不是嗎？」，柾國說得很認真，像是質問，「所以朴智旻在這裡，他也一樣。」
田炅明愣住了。
於是乎朴灝煦站在議事房，強忍著驚訝，「讓智旻跟我回去？」
「嗯，說實在的，智旻這孩子一看就是個心地實誠的好孩子，他對柾國又十分照顧，我想讓他待在馬洛瑞孝順他的媽媽。」
「這這樣嗎？」，朴灝煦驚訝到都結巴了。智旻一定高興極了，他不用一個人留在這裡，「多謝國王陛下！」
「爸爸，我們可以回去了？」，智旻仰著頭問他父親，「回馬洛瑞？」
「沒錯，智旻，你不用一個人待在這了！」，雖然不知道為何國王陛下會做這樣的決定，但是朴灝煦非常感激，那個讓陛下改變心意的人。
「嗯⋯⋯」，智旻愣愣的，他還沒有消化這個消息。
「快去整理行李吧，我們太陽一過正中就離開。」
「好⋯⋯」，智旻乖乖地走回自己的房間。
走廊上一片寧靜，陽光照射著二樓的圍欄，在走廊地板留下黑色斜線的影子，智旻踩在陽光上。
晴日，溫暖，明亮，一切都那麼美好⋯⋯
柾國的房間到了，他房門深鎖，裡頭寂然無聲，智旻邁開步子，來到隔壁自己的房間，打開門前，他再度看了柾國房門一眼，然後他走進房間，把門關上。
沒多久，他再度打開房門，手上拿著一樣東西，走到隔壁，敲了敲柾國的門。
「什麼人？」
「是我，朴智旻。」
沒有聲音。
過了一會，「進來吧！」
智旻轉開門鎖，開門走進去。柾國坐在地毯上，正在用手摸著一本點字書。
「我，我要回去了⋯⋯。」
「嗯。」
「這條幸運帶送給你，祝福你平平安安」，智旻溫聲說著，把一條幸運帶放在桌上，帶子有斑斕的色彩，還有漂亮的結，「我放在你桌上。」
這次柾國連應都沒應。
「我走了，柾國，再見。」
不見。
智旻看著柾國縮在地板上，周圍一落一落的書，像要把他淹沒了。他背窗而坐，陽光灑在他身上，他的臉部一片陰暗，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智旻緩緩轉身，打開門走出去。
房間裡剩下柾國一人。
沒多久，外頭人聲和馬鳴聲傳了上來，柾國知道，這是智旻要離開的聲音。
然後聲音越來越小，越來越遠，終至再也聽不到了。
走了。
智旻回去了。
太好了。
柾國的臉埋在陰影裡，在下巴那殘留一道陽光，可以隱約看到他緩緩勾起的嘴角。
過一會，點字書上被一滴水珠浸濕，紙張顏色變深，暈開成一個咖啡色的圓點。
然後水珠越來越多。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，書上的水滴已乾，柾國坐到整個人都僵了。
這時候房門被打了開來，「柾國，我回來了！」，甜嚅圓亮，帶著興奮的語調。
是智旻。
智旻回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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