目前就寫到這，星期六沒更喔
九
平原上一條大道，蜿蜒朝著東方天際奔去。大道兩旁土地上一簇一簇的杉木林，筆直的樹身，像大地上的蠟燭。
小智旻坐在馬背上，拉著韁繩，仰頭看了一下陽光。
晴朗的冬日。
景色好清晰。
只要持續朝著東邊前進，過了五天，就會抵達馬洛瑞，智賢會在門口迎接他們，媽媽會因為高興而落下淚來。
因為自己回馬洛瑞了，不用分隔兩地。
智旻小臉上慢慢浮現笑容。
一個孤單的小身影浮現在腦海，智旻的笑容又慢慢淡去。
那個小身影，獨自待在房裡，陽光灑在他身上，他人卻似沐浴在黑暗中。
世上所有明亮都離他遠去。
智旻覺得胸口緊緊悶悶的。
那個小身影對自己很冷淡，不太搭理自己。但是在傷痛的時候，在半夢半醒的時候，他呼喚自己的名字。
「智旻智旻⋯⋯。」
「你在哪？」
「不要離開我。」
智旻眉頭深鎖，眼淚要掉下來了。
他抱著自己心碎哭號，滿臉血淚。
他為了不知名的原因，拼命道歉。
不行！
不能這樣！
智旻趨馬到朴灝煦的旁邊，「爸爸，我不回去了，我要留在辛毘。」
朴灝煦驚訝的看著他，「智旻，你說什麼？」
「我想要在辛毘，我想回去照顧柾國。」
「柾國王子有人會照顧他。」
可是他喊著智旻，「爸爸，我想留下來」，智旻小臉滿是認真。
就這樣智旻駕著馬，回到了辛毘城堡。
田炅明非常高興，因為讓對方選擇留下，與強迫對方留下，完全是兩回事，「智旻，你真的要留在辛毘？」
智旻拿著他簡單的行李，用力的點頭。
「你未來還是可以回去馬洛瑞的。」
「嗯，謝謝陛下！」
「去吧！」
蕾雅紀、柾賢知道智旻去而復返，他們都很高興。
全部的人都很高興。
除了柾國。
智旻打開門時，柾國的姿勢跟他離開時一模一樣，完全沒變。
「柾國，我回來了，我留下來幫你唸書，你不用怕晚上做惡夢」，智旻蹲下來跟柾國說，聲音溫和柔軟，他伸出手揉揉柾國的髮。
柾國一開始的表情是不敢置信，然後他緩緩綻開一抹笑，但這抹笑還沒完全展開，他就皺起鼻子，表情帶著委屈，像要哭了，然後他忍了回去，最終憤怒地喊，「誰讓你回來的！」，一喊完這句，柾國猛地站了起來。
智旻也跟著起來，「沒有人讓我回來，是我自己要回來的。」
「你⋯⋯你⋯⋯」，柾國喘著氣，他開始用手推智旻，似乎打算就這樣把智旻推回馬洛瑞，「你⋯滾回去！滾回去！」
「噢」，智旻背後撞到牆，痛呼一聲。柾國看不到，以為自己推著智旻出去，卻沒想到那是牆，聽到智旻喊痛，他整個人僵在那，臉色都變了。
「柾國？」，智旻揉揉自己的肩膀。
柾國猛地放開他，轉頭朝房間走，他走得太猛，結果被地上的書絆倒。
智旻連忙扶他起來，「柾國，你有沒怎麼樣？有沒有摔到哪？」，柾國果然需要人照顧，為什麼他這麼倔強呢？
柾國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自己跌在地上，他揮開智旻的手、掙扎著要自己爬起來，結果因為這樣反而又摔倒在地上。
智旻生氣了，他用力抓緊柾國，對著柾國說，「田柾國，等你有能力把我趕回去再說，在那之前，我會留在這裡，一步也不離開！」
柾國正要吼回去，就聽到後面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。
「殿下，智旻公子，你們怎麼了？」
這聲音柾國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，宏亮，渾厚，滿是愉悅。
「侍衛長！」，智旻欣喜地大喊，柾國正要阻止他，但是來不及了，「我回來了！」
「我聽說了，智旻公子不想回馬洛瑞去，真是太好了。一開始你離開，我原本有點失望呢！因為我沒有機會多指導你，你是我遇到過最有資質的學生了！」
失望嗎？
是對智旻的去而復返失望吧！
柾國猛力一把抓住智旻，把他拉到自己背後。
「殿下？」，金鈗榮的聲音滿是疑惑。
「你可以指導我，我想學」，柾國緊緊抓住智旻，不讓他竄到前面來。
「柾國？」，智旻疑惑地在柾國後面小聲地問，「你把我抓得好痛。」
金鈗榮沒有注意到柾國的異樣，「殿下想學？」
「嗯，可是我看不見了，這樣可以嗎？」
「當然可以」，金鈗榮的聲音滿是欣慰，「殿下有心想學，屬下一定會用心教導，不知道殿下想學什麼？」
「殺人」，六歲的柾國護著八歲的智旻，站在高大壯碩的金鈗榮面前，仰著頭再說一次，「我想學殺人。」
十
今天又是吉姆來指導柾國防身的日子。
每次進到城堡裡找王子殿下，吉姆就特別緊張。吉姆抓抓後腦，因為，感覺，看不到，的人，不是王子殿下⋯⋯。
唔⋯⋯真的好詭異。
像現在，自己正要敲門，裡頭已經傳來「吉姆進來吧！」的聲音。
到底是怎麼知道的！！！
我很怕啊！王子殿下！
吉姆打開門，他又敬又怕的人，正坐在桌前看書，唔，摸書。等到吉姆走近桌前，才剛站定還沒開口，柾國就問，「上次託你拿給智旻的藥，你拿給他了？」
「對⋯⋯。」
「但是他沒有擦。」
「是⋯是嗎？」
「他身上沒有藥膏味。」
原來如此。吉姆豁然開朗，點點頭。
「你下次幫他擦。」
啊？不是吧！
「智旻要是受傷了，沒有擦藥，很有可能會感染，一旦感染了，就會發燒，一旦發燒了，就可能會有很嚴重的後果⋯⋯。」
「⋯⋯我知道了。」
「他中午又忘記吃飯了？」
「有有有，他有吃！我親眼看著他吃的！」，吉姆簡直要對天發誓了。
「嗯」，柾國點點頭。
「王子殿下，你不考慮自己，本人，親自，開口，問他嗎？⋯⋯」，吉姆滿腹辛酸淚。
「不行」，柾國堅決搖頭，「你記住，在這裡的事⋯⋯。」
吉姆幫他接下去，「一句都不可以跟智旻提起。」
「⋯⋯對」，柾國接著問，「智旻昨天去你家，偷喝酒了？」
這你都知道！？「沒沒沒，是我媽煮了菜，裡頭加了酒。」
「智旻不可以喝酒！」
智旻已經十六歲了～～～啊～～～。算了，自己的話，白說了，「知道了。」
「這幾天會下雪，一下就是一個星期，全是大雪，你跟村尾那幾家提醒一下，免得雪壓垮了屋頂，傷到了人。」
我的媽呀！「⋯⋯知道了」，雖然不清楚王子殿下到底怎麼知道的，但是沒有一次他交代的沒有發生，他說會下一星期的雪，就是會下。他說是大雪，就是大雪。
「金鈗榮最近有做些什麼事嗎？」
來了，每次一定會問的，「侍衛長最近迷上了古董，常常到魯貝特古董店裡找東西。」
一片沈默。
「買了什麼？」
「一根象牙雕刻的神像，非常的高，有這麼高」，吉姆雙手打開，比了個大小，然後猛然想到柾國看不到，趕緊想著該怎麼說明，「唔⋯嗯⋯⋯長度有半張桌子長。」
「還有呢？」
「一些古幣。」
沈默。吉姆不安的捏了捏褲管。
「你下次去看看，侍衛長的象牙雕刻還在不在。」
什麼意思？
「若是他收起來了，看不到了，你再來跟我說。」
「喔，好。」
「你先走吧，智旻回來了。」
真假？吉姆才把門打開，就看到智旻站在門口舉著手，看樣子正準備敲門，他另一隻手握著一把野花。
「吉姆！」，智旻喊，「啊～你來教柾國防身術！」
「對⋯⋯」，吉姆感覺有背後靈在趕他走，「哈哈，智旻，我先回去了，太晚，蘿絲要罵我了，你知道她很難惹的⋯⋯」，吉姆邊走邊揮手，然後像後面有鬼在追一樣，飛快地溜了。
智旻迷迷糊糊地，「怎麼？」，吉姆好像在逃亡一樣⋯⋯，智旻摸不清頭緒，然後踏進柾國的房間喊著，「柾國！我幫你採了花來了，香得很，你最喜歡香香的了！插在你房間裡，你一定會很開心！」
相較於智旻的興奮，柾國非常冷淡，「我不要。」
「那我曬乾，做成乾燥花，幫你放在紗袋裡。」
「我討厭乾燥花。」
「噢⋯⋯」，沮喪。
「你要唸書了嗎？」
沮喪的智旻立刻振作起來，「好的！」
然後智旻把花放在桌上，拿起書來，開始唸給柾國聽。
智旻唸一段落了，正要再往下唸，柾國出聲，「喝水。」
「嗯」，智旻拿起水杯喝了一口，又繼續唸。
現在是北境夏日，晚上的風吹來，帶來外頭的野草香，混著智旻採的野花，讓房間瀰蔓著北境草原的氣息。
智旻唸到後來，昏昏欲睡，「辛克拉山上⋯⋯的植物據說在夜晚會化⋯⋯為人⋯⋯形⋯⋯」，沒多久就話不成句，趴在桌上睡著了。
聽著智旻柔軟認真的語調，轉變成均勻的呼吸聲，聞著花香草香，柾國帶著微笑，他沒有把智旻叫醒。柾國伸出手摸索著桌上的花，折下一支，一隻手從智旻的肩膀往上摸，一下子就找到了智旻的耳，柾國把花小心的插上去，撥順智旻的髮。
涼風徐徐吹著，房間裡好安靜。
少年智旻的模樣，雖然看不到，但是自己記得一清二楚。蓬鬆的髮，總是飛揚著，額頭流著汗，瀏海就黏在上面了。他的頰柔軟微微澎起，現在趴在書上，應該壓出印痕來了。他的鼻子小巧，可愛的翹起，上面布著細汗，讓人想幫他舔去。粉嫩的唇讓人分心，總是不自覺看著他講話一張一合⋯⋯。
智旻現在就在自己身邊，他呼吸著空氣，他在原野上快活的奔跑，摘採野花，充滿活力朝氣⋯⋯
柾國的笑容擴大。
然後他收起笑容，推了推智旻。
「唔⋯⋯喔⋯⋯」，智旻睜開眼，猛地發現自己睡著了還留了口水，把書本都浸濕了。智旻慌亂地拿著衣袖擦，嘴裡道歉，「柾國對不起啊，我今天太累了，不小心就睡著了。咦！這什麼？花？怎麼在我頭上？」
柾國聲音沒有起伏，「你回去吧，我的書都被你弄壞了。」
「對不起，我不是有意的。」
「不用道歉，明天你不用過來了。」
智旻愣住了，「我不是有意的，我下次不會了，你不要生氣。」
「殿下」，柾國表情沒有改變，「你必須叫我殿下。」
「什什麼⋯⋯」，智旻漲紅著臉，「我年紀比你大⋯⋯。」
「我是君，你是臣，你必須稱我為殿下，不能直呼我的姓名。」
「怎麼突然⋯⋯。」
「不是突然」，柾國聲音低沈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，「是一直以來太縱容你了。」
「⋯⋯不要⋯⋯才⋯⋯不是⋯⋯」，智旻又羞又惱，叫柾國殿下？不行，不要不要不要⋯⋯。
「叫殿下」，柾國的表情也沉下來了。
智旻站了起來，「才⋯⋯才不⋯⋯。」
「也許你不適合當未來馬洛瑞的領主，你連基本的君臣禮儀都不懂。」
智旻這下生氣了，「當領主不是靠嘴上說說，會喊會叫又怎樣，重點是心裡怎麼想的！」
我當然知道，世世代代都效忠於北境王室的侍衛隊金家，就是最大的叛徒，他們想做的就是讓北境亡國⋯⋯，「叫殿下」，柾國抓住了智旻的手，「你想繼續待在這裡，你就得這樣稱呼我！」
「不要」，智旻拗起來真是要人命，他試著把柾國的手扳開。
柾國把他拉近，對著智旻的臉又說了一句，「叫殿下。」
智旻臉紅了起來，柾國靠得好近，智旻別過臉去，縮起肩膀，曲起手臂，「偏不！」
真是講不聽，智旻的固執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，「朴智旻！」
智旻往後退，柾國扯著他，結果柾國被椅腳絆到，顛躓一步，兩人撞在一起，柾國的下巴磕到了智旻的鎖骨，然後往下滑，他的唇落在智旻脖子下方的肌膚上。
兩人凍結。
柾國不清楚自己親到哪了，只知道唇上傳來細密柔膩的觸感，他急得往後仰。
「小心！」，智旻喊了一聲。
來不及了，柾國的腰撞到了椅背，智旻把他拉過來，兩人又撞上了，這次是柾國的鼻子，撞到智旻的額，「噢！」
柾國只覺得恍惚間唇又碰上了哪，但是這次沒時間去留意，因為鼻子痛得要命。
終於站好了，這次。
智旻一隻小手捂著額頭，另一隻去摸柾國的鼻子，「小國，你還好嗎？」
啊～～～，是殿下！
殿下殿下殿下殿下殿下！
十一
「謝謝殿下⋯⋯」
智旻柔嫩的臉龐，月光照在上面，他耳上的花吐露芬芳。
年輕稚嫩的智旻。
下一秒，胸上插著一柄長劍，鮮血淋漓的智旻出現在眼前。
「你把我未來的新娘帶來，我就娶她為妻！」
「不要！」，柾國喘著氣，從床上坐起，他渾身冷汗，「不要！不要！」
寂靜的房間，一片黑暗。
現在是什麼時候？自己在哪？自己死了嗎？智旻呢？爸爸媽媽，哥哥呢？
「殿下？」，門口傳來浩介的聲音，「你在尖叫，發生什麼事了嗎？」
「沒⋯⋯，你把門關上，不要讓別人聽到⋯⋯」，柾國全身濕淋淋的，像剛從地獄之河泅泳而來。沒事，沒事，自己回到過去，一切重來，浩介還在，所以，智旻，爸爸媽媽哥哥都在，大家都在。
浩介把門關上，「需要我倒杯水給你嗎？」
「好⋯⋯。」
喝了水，柾國屏退浩介，換了乾淨的衣服後，坐在床上。
得解決掉尹鈗榮才行，否則沒能睡好覺。
偏偏自己現在還沒能力殺掉他。
即便自己知道他有反心，即便自己飄蕩在人世超過二千年，尹鈗榮只是一個二十五歲的男子，但是自己卻困在這個十四歲少年的軀體裡。每個月尹鈗榮會進城堡裡來，指導自己，尹鈗榮擁有一個成年男子的力量，還不僅止於此。
他可以操控異獸。
好幾次，自己就要拿著匕首刺殺了他。
偏偏做不到，還可能會打草驚蛇。
偏偏智旻不像前世那樣，避自己避得遠遠的。
小國，他今天這樣喊自己。
他不肯喊自己殿下。
該怎麼辦才好？
柾賢很意外，他的弟弟來他房裡告狀，說朴智旻不守禮儀，喊他「小國」。柾賢臉上帶著古怪的笑意，「因為他喊你小國，所以你生氣？」
「對！」
「柾國啊，這不妥嗎？」
「當然不妥！」，柾國正經八百，「哥，他喊你殿下，喊我小國。」
「唔⋯是滿偏心的。」
「對吧！」
「對你偏心。」
「什麼？！」
「什麼好吃的，好玩的，你喜歡的，智旻都拿來送你，你對他態度再差，他都不跟你計較，充滿耐心地對待你，現在又喊你小國，你還不滿意？！」
「田·柾·賢！」
「我又沒有說錯！」，柾賢理直氣壯。
「我去找爸爸！」
「你要拿這種小事去煩他？」
就是要煩他，要讓他對智旻反感！
「爸爸只會覺得他把你當自家人，怎麼會生他的氣？」
柾國頓了一下，然後他重新數著步子，踩著憤怒的步伐，走到房門口。
柾賢頭都沒抬，一邊寫字，一邊交代，「朴灝煦過兩天人就到了，你不要這時候惹出事端來。」
可惡！柾國摸到門把，用力開門。
才剛把門打開，就聽到人喊著，「王子殿下不好了！智旻公子摔下馬了！」
柾國的手原本還握在門把上，下一秒門被他大力甩開，柾國拔腿狂奔，朝著一樓大門衝去。
「小國！」，柾賢站了起來。
來不及了，柾國跑得太快，整個人撞到走廊轉角的牆面，「碰」的好大一聲，全部人傻住了。柾國甩甩頭，踉踉蹌蹌地轉向右方，扶著牆再跑。
「快攔住他！」，柾賢喊著。
兩旁的僕從被柾國的反應嚇到，聽到柾賢這麼喊才回神過來，趕在柾國下樓之前，攔住了他。
「智旻！」，柾國掙扎著狂喊，聲音從樓梯傳了下去。
沒想到底下一聲，「小國！」，是智旻的聲音，從樓梯傳了上來，「我沒事！」
柾國愣住了。
柾賢剛好也到了，他看到智旻躺在擔架上，兩個侍衛隊的隊員把他從樓梯底下抬上來，「你摔到哪了？醫生呢？」
「我跌傷了腳」，智旻皺著眉，臉色蒼白的說，他雙腳都扭到了，「小國你臉怎麼了？剛剛我聽到好大一聲⋯⋯。」
全部人寂靜無聲，神色怪異，沒人敢往柾國的臉上看。
柾國額頭、鼻子都紅了，是剛剛撞到牆的結果。
「先讓醫生看看再說」，柾賢打破沈默，「搞不好內傷了你不知道。」
柾國聽到柾賢這麼說，正想再問，樓梯下方傳來腳步聲。一聽清楚了，柾國臉色就變了，他甩開僕從的手，轉過身去。
「小國？」，柾賢覺得奇怪，開口要問，從樓梯上來的人開口了。
「殿下不用擔心，屬下剛剛看過了，沒有內傷，智旻跌下馬的時候，反應很快，他只是扭傷了腳」，是金鈗榮。
十二
吉姆覺得自己死定了。
他正站在柾國的房間裡，等柾國的身影一出現，門關上後，吉姆立刻劈哩啪啦地把下午發生的事，一五一十地說了。
「布尼平常都很溫馴的，智旻也不是第一次騎牠了，誰知道才是轉過馬場西側，牠突然人立起來，智旻猝不及防，從馬背上摔下來，還好他立刻滾到旁邊去，要不然布尼的馬蹄要踩到他身上了。」
柾國摸著桌面，幫自己倒了杯水，坐下來之後，開口問了一句，「金鈗榮當時人在哪？」
「啊？侍衛長，他人就在馬場邊上，事發當時，他是第一個過去把布尼拉開的。」
「那馬現在呢？」
「在馬廄裡。」
「你當時也在？」
「對⋯⋯。」
沒有直接的證據⋯⋯，但是對方仍然不夠自然，留下了痕跡。
只是，為什麼是智旻？
「事情發生前，有什麼特殊狀況嗎？金鈗榮或是智旻？」
「狀況嗎？」，吉姆皺起眉毛，「智旻帶回了一匹野馬，說要送給殿下。」
竟然是為了一匹馬？！
等等，野馬⋯⋯智旻帶回來的⋯⋯
柾國覺得自己沒法呼吸，他愣愣地問，「是毛色黑白交雜的馬嗎？」
吉姆覺得柾國就像在現場一樣，「對！殿下你看到了？」，怎麼可能呢？自己在說些什麼？「是聽到誰說起的嗎？」
是糯米糕⋯⋯
柾國猛力一撲，抓住吉姆，「吉姆，你到魯貝特城去，找香料市集裡賣茴香的布魯堤，他最小的兒子叫哈特，跟他說，說我要找一個人，找一個叫閔玧其的人！」
「啊？」
「他很好認，一旦有他的消息，立刻請他過來一趟，這很重要！」
「喔嗯好⋯⋯」，吉姆被柾國認真的模樣給嚇到。
「你先叫哈特來，我會跟他描述閔玧其的長相，你現在就去，快，也許他人就在這！」」
「好⋯好的⋯⋯」，吉姆被柾國推著出去，他被柾國的焦慮感染，人一出門口，就飛快朝著貝魯特奔去。
等吉姆一離開，柾國坐在椅子上，想著自己跟閔玧其每一句對話。他翻來覆去的檢驗，把每一個詞句都抽絲剝繭。
他明確地說過，一切都會歸零。
沒錯。
但是當時自己沒有說要保留記憶。
對吧！
所以，會是因為這個環節錯了嗎？
難道說，有沒有記憶都無關。
命運無法改變。
是這樣嗎？
怎麼可以！
不行！不可以，自己回到過去，不是為了同樣的結果。
自己今天怎麼就這樣慌了手腳，就在那個人的面前！他都看到了，他會怎麼想？他會不會看出什麼來？說到底，當時怎麼樣都應該忍下來。
不可能！智旻受傷，自己怎麼樣都沒辦法忍下來。
智旻他得回去，回去馬洛瑞，他待在這裡只會被捲進去，太危險了！
怎樣都得阻止才行。
「讓智旻回去馬洛瑞？」，田炅明看著柾國，「怎麼又提起這事了？」
「朴智旻在這裡受傷，馬洛瑞難免會有怨望」，柾國眼上蒙著白布，清純無害，看起來彷若與世隔絕。
「怨望？」，田炅明驚訝的說，「你怎麼會這麼認為？」
「馬洛瑞未來的領主在辛毘發生意外，馬洛瑞的人民難道不會怨怪辛毘？」
「所以，你認為解決辦法是把智旻送回去？」，田炅明搖頭，「送回去只會更糟，馬洛瑞會認為我們無情」，田炅明停頓一下，「而且，你今天的反應明明不是這樣。」
「我今天的反應就是這樣，我擔心他受傷，是怕馬洛瑞的人說話。」
「太牽強了吧？」，田炅明不信，「為何你不喜歡智旻留在這？真正的理由是什麼？」
真正的理由嗎⋯⋯，「他瞧不起我。」
「瞎說什⋯⋯」，田炅明一副柾國胡思亂想。
「他對我好，卻不肯稱我為殿下，他只是同情，憐憫我，像對受傷的動物那樣」，柾國手緊握成拳，雖然是為了說服田炅明，但是柾國心裡一陣慌，也許，事實真相就是這樣。從以前，智旻心裡眼裡就沒有自己，自己卻苦苦糾纏著他，現在他留在辛毘，也許只是出於同情，智旻也才十六歲，他根本不懂愛情，所以那還能是什麼？「他，他，他是可憐我⋯⋯。」
「沒有人可憐你」，田炅明怒斥，「北境的王子，不需要人同情憐憫，把那些沒用的想法給我扔掉，你是我田炅明的兒子，給我振作起來！」
柾國大口喘著氣，他沒把握，「⋯⋯嗯。」
「我再說一次，智旻哪裡也不會去，至少現在不會，你回去好好反省，想想自己的身分，拿出你的氣魄來，人只有自己瞧不起自己，沒有人能看輕你！」
「我知道了⋯⋯」，柾國苦澀地把內心的情緒嚥回去，走出議事房。
這邊讓智旻回去的計畫沒辦法達成，那邊尋找閔玧其的行蹤沒有消息。柾國把自己關在房間裡，哪裡都沒有去。
隔天，朴灝煦到辛毘了。
他一到就趕著去看智旻，田炅明了解為父的心情，沒有耽擱他，讓他看過智旻後再來談論事情。
「爸爸！」，智旻一看到他父親，整張臉都放了光，然後朴灝煦背後冒出一顆頭來，是智賢！
「阿賢你來了！」，智旻躺在床上喊，人都要跳起來了。
「哥哥！」，智賢奔了過來，摟住了他哥哥，「哥哥笨死了，騎馬騎到摔下來！」
「嗯啊，結果扭到腳了！」
「我有帶藥來給你！」，智賢大聲的說，「帶好多藥來給你！」
「啊？」
「你託我幫你找的藥，我找到了」，朴灝煦站在床邊對著智旻說。
智旻睜大眼，欣喜的問，「真的！真的有！」
「不知道有沒有用就是了」，朴灝煦說，「陛下都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找了，你要我找的這個藥，搞不好他早就拿給王子殿下試過了。」
「不可能的，爸爸，那藥用到我們沁河的河水，國王陛下一定還沒用過！」
「嗯，如果有用就好了。」
「嗯！」，智旻漂亮的唇展開，「一定有用的！」
智旻跌傷了腳，他沒法出去，柾國也沒來看他。智旻急著把藥拿給柾國，只好請佳莎幫忙。
沒多久，柾國就怒氣沖沖的來到智旻的房間，他手上拿著藥。智旻的房間他從沒來過，所以一進來，人就磕磕碰碰的，一下子撞到東，一下子撞到西，智旻人在床上，急得要命，都差點跌下床了。
「小國，小心桌子！」
又是小國！
柾國一聽到，人就不走了，他站在原地也不管房間裡有沒有其他人，對著智旻就大吼，「誰要你多事！」
「什什麼？」
「藥！」，柾國把手高舉，那一小罐黑色的藥瓶，在他手上。
「你拿到了，太好了，那藥可以治好你的眼睛⋯⋯」，智旻開心地說，還沒說完，就看到柾國把藥狠狠扔在地上。
智旻人在床上，眼睜睜看著藥瓶摔在地上，「叩」地一聲，瓶子破了，藥水流了出來。
「智賢！快！快撿起來！」，也許還剩一些⋯⋯
「不用！我不需要！」，柾國聽到智旻喊智賢，他心裡一陣喜悅。
智賢在這裡，太好了。
上輩子，智賢對自己深惡痛絕，智旻死了，他不肯讓智旻葬在辛毘，硬是要把他帶回去。
「我哥這輩子幾乎都待在辛毘，他現在死了，你還想把他帶回去？田柾國，我告訴你，我知道，我知道我哥是為了誰死的，你一根汗毛也別想碰他，我死都不會答應的！」
智賢的話猶在耳邊，他從小就跟智旻感情很好，他認為北境王廷搶走了他哥哥，自己害死了他哥哥。
現在智賢看到自己對智旻這麼不好，智賢一定氣壞了，他會阻止智旻接近自己，甚至會討厭整個辛毘王廷。
「哥哥，藥水已經流光了，不用撿了」，智賢的聲音硬梆梆的。
果然。
「不行！不行！」，智旻急得要命，偏偏智賢攔著自己。
「王子殿下似乎不領情，哥哥」，智賢直率地說。
柾國痛快地補刀，「你撿起來我也不會用的！」
「那可以醫治你的眼睛！小國！你可以看到，你走路可以不再跌倒！」
「我說了，我不需要，我不要我的眼睛看得見，這輩子都不要，不用你同情、可憐我！」
「我沒有！」
「哥，殿下不要就算了。」
「阿賢，你閉嘴！」，智旻生氣了。
智賢別過臉去，氣呼呼的。
「你傷要是好了，就趕快滾回去馬洛瑞，少在這裡多事！」，柾國冷不妨的說了這樣的話。
智旻聽到了，愣在那裡。
一片寂靜。
「我不是」，智旻打破寂靜開口，他的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，像是委屈又像是賭氣。
不是⋯⋯不是憐憫⋯⋯
「隨便，反正你不要管我怎樣，很煩！」，柾國不知道自己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，他覺得周遭的空氣變得很稀薄，人空空洞洞的，像掛在空中，只剩布料，其餘都被風刮得乾乾淨淨。
沒有人說話。
智賢繃著臉，強忍著不開口罵回去。
智旻臉色蒼白。
好一會，「我知道了，對不起」，智旻滿是鼻音地說，然後他抖著唇，吐出兩個字，「殿下。」
殿下⋯⋯
柾國眼淚都要掉出來了，心口涼颼颼的，怎麼都填不滿。
但是什麼都無所謂，什麼都可以不要，再難過他都可以撐下去。
只要智旻可以繼續在夏天的草原上蹦跳，摘採野花。
「嗯」，柾國蹦出這一聲，然後僵硬地轉過身去，雙手在空中摸索，腳踢到了椅子，人又撞上桌上。
踉蹌狼狽。
然後，柾國終於走出智旻的房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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