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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

      智旻被封為弘文館提學,現在他每個月得上課十天。他的第一批學生有三十個人,全都是朝中大臣。柾國的意思是,這些人最重要,先從他們開始教起,得紮紮實實地學好才行。

      這也就是毋道庸這麼焦急的原因了,現在外頭等著智旻的是右贊成李玄碩。「快快快,智旻主子,咱們可不能怠慢了他老人家!」

      智旻心裡頭嘀嘀咕咕,怎麼這些人連不是上課的時候都來找自己呢?

      穿戴好衣服,智旻照著毋道庸教他的方式,跟李玄碩見了禮。

      「先生這裡的茶是今年的春茶?」,李玄碩雖然位為右贊成,但智旻是他的老師,所以他這樣稱呼智旻。

      「不知道」,智旻睜著大眼回答,這茶葉是姜河東拿來的,上次柾國來,喝了這裡的茶之後,嫌不好,就讓姜河東拿了一盒茶葉過來,智旻對這沒有研究,只是覺得這茶很香,很像那男人會喜歡的味道。

      李玄碩帶著笑,心裡了然,這個朴智旻是皇上眼中的紅人。

      然後李玄碩就開始問問題了,「所以你說的醫院,是所有醫生都有的地方,內外科、婦科都是?」

      這就是很玄的地方了,除了韓語四十音之外,智旻還負責解說這些奇奇怪怪的問題。這些他覺得沒啥用處的知識,卻是代代人類累積到現代的文明資產。也是剛好,智旻來到的是宮廷,要是他落在哪個農村,他這些知識還真的一點用處都沒有。

      「所以,用稅收來補醫療費啊⋯⋯」,李玄碩懂了,「藥品統一採買又能省一筆錢,唔,好像有些地方可以採用然後實行⋯⋯」,李玄碩一邊沉吟著,一邊跟智旻告辭,他得找人來商議討論。

      智旻鞠躬送走了他,然後一等李玄碩的人影消失在東院大門,智旻轉身,提著食籃,一路衝向御書房。

      打從柾國右臂骨折,智旻就一肩扛下了服侍柾國吃飯的事,一天跑三趟,智旻覺得他小腿肚都跑到要抽筋。

      想到醫官說柾國的傷至少要等三個月,才能康復,智旻就一心想死了。

      御書房終於出現在視線範圍,智旻努力衝刺,等到他站在門口喘氣,一旁的金姓女官就立刻幫他開了門,她已經這樣幫智旻開門一個月了,「謝謝你,金大姐!」

      御書房裡,柾國坐在桌前,左手肘擱在桌上,拿著杯盞正在喝茶,可能剛跟人議事完口渴吧!看到智旻來了,柾國把杯子放下,優雅地把桌上的一條白布巾甩開,然後單手把布巾一角塞進衣領裡。

      一看到柾國胸前掛著白餐巾,智旻強忍著笑。

      這陣子因為太累,智旻懷著報復的心態,在三天前跟柾國說他們那裡的人都這樣吃飯,之後柾國每一餐都塞著餐巾用餐。

      有夠不倫不類的。

      怎樣都沒想過,這輩子有機會看到古代的皇帝,脖子上塞著白餐巾,坐著等人餵他吃飯。

      哈哈哈哈哈,怎麼沒有相機,好想拍下來!

      「我餓了」,柾國坐在桌前,一雙大眼帶著無辜,又帶著不耐,跟他的餐巾一起,組成一個傲嬌少爺的形象。

      「來了!」,智旻把食盒放在桌上,飛快地打開。

      菜色幾乎都是膠質豐富的食物,醫官特地為骨折的柾國安排的。

      豬腳、肉凍、海帶,還好柾國蠻好養的。

      智旻一手拿飯,一手夾菜,餵著柾國吃。其實餐巾還真的蠻需要的,柾國右手不方便,智旻在餵他吃飯時,有時難免滴落些湯汁,滴在這麼昂貴的絲織品上,實在讓人充滿罪惡。

      皇帝柾國吃飯很優雅,應該是從小就被認真教導的結果。在首爾的那個柾國就不一樣了,他們認識的時候,柾國家境不好,所以打了很多的工,吃飯時間很緊迫,總是狼吞虎嚥的,然後在課堂上打瞌睡。看他那樣,後來智旻就常常把筆記借給他,讓他考試可以all pass

      想想,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。長相就算再怎麼像,生活環境不同,機遇不同,最後形成的人格也不同。現代的柾國,不可能有皇帝柾國這樣的機遇,時空背景更是天差地遠⋯⋯

      不過要是他也來到古代,當上帝王呢?

      現在的他是一家公司的總裁,雖然已經很久沒見面,但在偶爾在電視上會看到記者採訪他,大學時的青澀模樣已經退去,他變成一個充滿自信,穩健沈著的企業主⋯⋯

      一個王,一個主⋯⋯他們⋯⋯

      「我要喝湯」,這個王瞪著他吵著要人餵。

      「喔喔,抱歉」,智旻趕緊舀了一匙湯給他。

      剛認識柾國的時候,他食量大,工作量也大,對著自己老是喊餓,就跟現在一樣。

      一樣。

      「你又在想他了」,坐在眼前的這位,一語道破,「就跟你說⋯⋯。」

      「不要再想他,我不是他」,智旻接了下去,得意自己完全知道柾國要說什麼。

      柾國看著得意洋洋的智旻,徐徐地道,「下次不准打斷我說話。」

      智旻舀了一匙湯給柾國,「我知道了,快喝吧!」

      「其實已經很久沒有想他了」,智旻餵到一半,忍不住說,他肚子裡的這些話,連在首爾的時候都沒啥人能說,因為他身邊的人都認識柾國,都跟柾國是好友,「畢竟分手那麼久了,我開店又很忙」說到這,智旻停頓了一下,「大家因為我們分手的關係,說話的時候,都會特意避開,其實這樣反而讓我更不自在。我真的已經很久沒有想到他了,還開始考慮再找一個新男友了!是來到這裡後,才又開始⋯⋯嗯⋯⋯想起他,這很自然的吧?你們長得一模一樣,不管怎樣,都會想到的啊!人之常情嘛⋯⋯」,智旻說到後面像在為自己辯解了。

      「你們那沒有雙胞胎嗎?」

      「有⋯⋯。」

      「你知道認錯人很困擾吧!」

      「知道了啦!」,智旻趕緊又舀一匙飯,放在柾國的唇邊,「總要給我一點時間適應吧!至少我不會誤將你認做他!」

      柾國把飯吃下,優雅地咀嚼,吞下去後開口問,「那你說,你怎麼分辨的?」

      「啊~首先,你的臉上多了一道疤」,智旻看著柾國,像好學生一樣,認真回答,「然後你的動作都很從容,古代人果然跟現代人不一樣啊,我們那裡每個人看起來都慌慌張張的。還有,你說話的樣子也是,他年紀比我小,私底下很喜歡撒嬌,平常的都是聽我說話比較多,你不一樣,你很man,說一不二的,我第一天來被你審問的時候差點嚇死了。」

      「什麼是man?」,柾國問。

      「就很有男子氣概,很成熟,很像⋯⋯嗯⋯⋯所有事都在自己的掌握中⋯⋯對!沒錯!」

      柾國點點頭,很滿意這個答案,他示意智旻拿水給他嗽口,智旻拿起水杯讓柾國喝一口水,再拿一個小盆子,讓柾國把嘴裡的水吐出來。等忙完這些,柾國問,「還有嗎?」

      還有嗎?這麼明顯,「你很大爺啊⋯⋯」,誰都看得出來好嗎!「讓人餵吃飯,這麼自然,一點都不會不好意思。」

      柾國不懂什麼是大爺,不過從後面的答案他可以猜出來,「我手受傷。」

      「對啦對啦!」智旻一邊收拾一邊敷衍。

      「每天這樣跑很累?」

      廢話!智旻在心裡腹誹,不過他沒膽說,「當然啊」,只好說這句。

      柾國思索一番,考慮後才開口,「你要不乾脆先搬來這?」

      啊?可以搬?「你怎不早說!」

      於是智旻就暫時搬到御書房後邊的小間睡。

      這房間一看就是拿來放書的,一堆書,還有畫卷,大幅的輿圖也有,就掛在牆上。智旻睡覺的地方是臨時叫工匠做出來的,就一張木床,因為是智旻,所以上頭用棉花製的軟墊舖了好幾層,又怕智旻熱,拿了塊玉簟擺在上頭,觸手冰涼,柾國感嘆地說,「就是一朵花兒」,鬧得智旻大喊他要回去。

      毋道庸跟著過來了,他在柾國走了之後,小聲地安撫智旻,「智旻主子,人間的東西本來就不比天上,您將就著吧!」

      「⋯⋯。」

      智旻的頭髮長得很快,來到南院這裡後,出入的人多了,智旻決定把金色的部分剪掉,免得太過驚世駭俗。毋道庸一聽智旻要剪髮,轉過身去找剪子的時候,喃喃地說,「是因為吃了人間的五穀雜糧吧⋯⋯」。

      柾國在前邊聽說了,親自拿了剪子過來,說要幫智旻剪。

      「用左手?」,智旻瞪大眼不敢置信。

      「放心吧!」,柾國渾然未覺。

      「那怎麼不能自己吃飯?」,智旻瞇著眼說。

      「吃飯比較複雜」,柾國謊話張口就來。

      毋道庸找了塊白布,圍在智旻的脖子上,智旻皺著眉坐在凳子上,像個晴天娃娃似的。柾國沒看過晴天娃娃,但是他顯然也覺得這樣可愛,站在那看了好半天。

      「要剪了沒?」,智旻沒好氣,不過真相是他用這樣的語氣遮掩自己的羞窘。

      其實就是把金色的部分修掉,但是柾國還幫智旻剪了個髮型出來,智旻用臉盆裝水,照著看,驚訝地說,「怎麼什麼都會⋯⋯」。

      智旻才住了一天,就知道為何柾國遲遲沒讓他搬來南邊這住。

      人也太多了,這田柾國也太忙了!

      柾國睡覺的地方不在這,但智旻知道他早上五點就要起床,準備六點的早朝,早朝要看有沒有事,沒事的話也要二個小時,有事的話就可能直接到中午。然後吃個飯稍事休息一下,下午繼續忙,忙造船跟挖礦的事,最近還忙著醫療制度,是智旻帶來的現代資訊,然後趕回來吃晚飯。吃完後洗個澡,休息一下,就又開始忙四十音推廣的事。

      智旻想著,之前柾國跑來東院盯著自己吃飯,真的是百忙中抽出空來。

      搬到御書房第三天。

      深夜,一群人還在前邊商談,智旻心中一把火燒得很旺,他衝到前頭去,拉著柾國,把柾國拉到自己後面,對著眾人喊,「你們是不知道病人要多休息嗎?骨頭斷掉要靠睡眠來復原,這樣一直講講講,要講到幾點,拜託,很難記的話,用四十音譜一首曲子來,用唱的啊!到底是怎樣,想一天就把事情完成嗎?是有多急?」

      眾人被智旻一喊,全都驚呆了,智旻喊完喘著氣,發現大家都看著他,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對一群老人家大吼大叫。

      突然,後面一聲笑,「都散了吧!」,是柾國。

      於是所有人默默地離開。

      柾國看著無地自容的智旻,笑著問,「吵到你睡覺了?」

      「唔⋯⋯嗯⋯⋯」,智旻胡亂應,他剛剛竟然吼那麼大聲⋯⋯。

      「睡吧!人都走了」,柾國牽著窘迫的智旻,走到後頭床邊,讓智旻躺在床上。然後柾國把外衣脫掉,解開髮束,掀開棉被,人也躺了進去。

      「你怎麼?」,智旻驚訝。

      「我累了」,柾國說。

      嗯,走回去睡很遠呢!

      柾國一頭黑色長髮披垂在床上,智旻是第一次看他解開髮束。

      「真的是古人⋯⋯」,智旻喃喃地說,他伸手拾起柾國的一綹長髮。柾國的髮色烏黑,有點自然捲,髮質偏細,摸起來又柔又軟,長長地從智旻的手中流瀉而下。

      柾國枕在枕上,看著智旻,「怎麼?你們那男生不留長髮?」

      「也留,但不多就是了」,智旻躺了下來,悄悄握住柾國一綹長髮躲在被子裡。好好喔⋯⋯超好摸的⋯⋯好想用手梳看看⋯⋯。

      「睡吧!」,柾國側身過去,準備吹熄燭火,然後他發現自己頭髮被扯住,回頭看時,智旻已經鬆開雙手,側躺在床上,低垂著頭。

      柾國嘴角輕揚,也不點破,把燈吹熄,躺了下來。

      天氣很熱,御書房後頭這間本來就只是擺放些雜物的地方,只有一扇小窗子,毋道庸知道智旻怕熱,拿了冰塊放在房間角落,冰塊正絲絲冒著寒氣。

      「花兒啊花兒⋯⋯」,柾國不知道說給誰聽。

      不過智旻知道是在說冰塊的事,他低聲道「⋯⋯這裡又沒冷氣」。

      然後房間裡就陷入一片寧靜,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。

      「你⋯⋯」,智旻悄悄開口,這問題卡在他心裡好久了,「你都這樣嗎?對你許下的承諾⋯⋯」,後面簡直是咕噥,要不是房間太安靜,真要被漏聽了。

      柾國在黑暗中微笑,拾起自己的一綹髮,塞到智旻的手裡,「怎麼?你以為誰都能得到朕的一諾?」

      這句不是情話,但是智旻小手抓著柾國的髮絲,臉轟地紅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十四

      經過智旻這麼驚天一喊,柾國就把晚上的時間都空了出來,除非是緊急的事,否則宮裡一律在晚上八點落鎖,誰都不准來吵。

      智旻開心極了,雖然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幹嘛要這樣。反正,看著偌大的皇宮,柾國一個人像個陀螺一樣打轉,也沒個人在旁邊照料他,就讓人心裡頭難受。當然女官內侍一大堆人,可是,那不一樣。

      白天的時候,柾國忙著國事,智旻上課,要不然就去種花,兩人一起吃飯;晚上的時候,智旻餵柾國吃飯完,他們就在走廊上逛一逛,看看月亮。最後兩人一起窩在御書房後頭的房間裡睡覺,智旻手擒著柾國的髮。

      然後柾國傷終於好了。

      柾國赤著上身,坐在床沿,他身上的繃帶剛拆下來,智旻站在一旁,醫官抓著柾國的手,小心的舉高又放下。

      「應該是沒有問題了」,好一會,診療結束,醫官點點頭說。

      沒等柾國把衣服穿好,智旻就湊過去問,「平常食衣住行啥的,都沒問題了?」

      醫官以為智旻問的是後遺症,他很有耐心的說,「皇上身強體壯,復原的情況很好,只是右手最近要多動一動,不過不要太劇烈,其他都沒問題。」

      「真的?」

      「真的」,醫官點頭。

      「你發誓」,智旻態度嚴肅。

      「我發誓」,醫官也跟著認真。

      「太好了!」,智旻高興極了,雙手舉得高高的,醫官看了非常欣慰。

      柾國穿好衣服,嘴角抽抽,他完全知道智旻在想什麼。

      等醫官一走,智旻就趕著毋道庸收拾東西。

      柾國走到後頭看,智旻像要逃難似的,對著毋道庸說,「那個香爐不用了,咱們用不到!」、「棉被也別拿了!」、「那個畫不是我們的!」

      柾國看他那樣,忍不住說,「這麼迫不及待啊!」

      「再留下來,換我手要骨折了!」

      「不就餵個飯吃?」,柾國埋怨。

     智旻拿著自己的東西,經過柾國的身邊,回頭看了眼毋道庸,「毋大⋯⋯嗯⋯⋯道庸啊,走囉!」,啪嗒啪嗒地,人就小跑著出去了,眨眼間就剩下個小點,然後消失不見。

      獨留柾國一人站在那。

      晚上宮裡落了鎖,柾國就來了。

      智旻正躺在床上看書,看得津津有味,他翻來覆去就只能看這幾本民俗畫冊,沒辦法,來到古代沒啥娛樂,將就著當漫畫來看。

      一聽到柾國來了,智旻忙把書放下,站起來走到外間,柾國已經自己走進來了。

      「還不睡?」,智旻疑惑地問。

      這陣子因為柾國受傷的關係,智旻催著他上床休息,兩人都早早就睡了,現在柾國卻大老遠跑了過來。

      「我請內制局幫忙製作了幾副耳環」,柾國讓姜河東把一只黑色絨布盒放在桌上,姜河東一放下人就退了出去,柾國示意智旻,「打開來看看。」

      智旻走向前去,疑惑地打開黑色絲絨盒,裡頭放著三副耳環,一副是簡單的大圓圈,一副是銀製耳釘,最後一副是銀製流蘇耳環。

      智旻呆住了。

      「怎麼可能呢⋯⋯」,這些都是自己以往戴過的耳環,怎麼會這麼剛巧,全部都一模一樣,活像田柾國看過自己戴這些耳環一樣。

      柾國隨手拿起其中的圓耳環,半低著頭,一手輕捏智旻的耳垂,一手把耳環穿過智旻的耳朵,幫他戴上。兩耳都戴好後,柾國滿意地看著智旻,他冰涼的手輕撫智旻溫熱的耳殼,帶著親暱,輕聲地說,「明天帶你去划船。」

      智旻還沒從這份親密感中回神,他背上一陣雞皮疙瘩攀爬到脖子上,聽到柾國要帶自己去划船,他瞪大了眼,「怎怎麼⋯⋯突然⋯⋯。」

      「你忘了?」,柾國皺著眉,翹著嘴,一臉「特意」展現的不滿,「我還記得,記得要帶你去看花。」

      遊湖,賞花,吃蓮蓬。

      都記得。

      手一好,就急著要帶自己出去。

      智旻心口被狠狠撞擊,他驚慌地抬眼看柾國,一手捂著剛剛被柾國撫過的耳朵,一手護著胸口,彷彿這樣就可以阻止這人走進自己的心。

      「怎麼了?」,柾國側頭探詢。

      「沒」,智旻猛地轉身,「我要睡了!你回去吧!」

      於是柾國把耳環留在桌上,說了聲「好好睡,明早來接你」,人就離開了。

      隔天智旻穿著一身嫩綠色的女衫,好看的要死,戴著帷帽,坐在船尾,柾國坐在船頭划著槳。毋道庸跟姜河東以及金常酉等一干僕眾,坐在另一艘船上。。

      出發前智旻說他頭髮金色的部分已經修掉了,不用戴帽子,柾國一句話打發了他,「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」,連個斷句都沒有。

      「這是⋯⋯?」

      「我們這裡不剪頭髮的。」

      於是智旻只好把帽子戴上。

      然後大夥開開心心地出發。

      智旻覺得他不太開心就是了,因為從頭到尾他都不敢抬頭。只要一抬頭接觸到柾國的目光,智旻就呼吸困難。

      不行!怎樣都不可以!

      沒得商量!

      事關個人顏面,不能輕易妥協。

      智旻握緊拳頭,在心裡叮嚀自己。

      一塊男用的絹帕沾著些許的湖水,遞到智旻面前,「熱嗎?戴著帽子,應該很悶吧?」

      那些叮嚀突然土崩瓦解,智旻悶悶地看著眼前的黃色絹帕,「不熱⋯⋯。」

      「那你幫我拿著吧!」,柾國把帕子遞給智旻,人抓住船槳划船,湖面上滿是蓮葉,可惜入秋了,蓮葉開始乾黃,花都掉光了,但是柾國興致不減,他一邊划槳,一邊笑著。

      好難得一見的笑。

      那麼自在,好像天下的重擔都暫且擱到一邊去了。

      就田柾國他本人的笑,無關皇帝的身分。

      智旻呆呆地看著,忘了自己人在何處。

      「幫我擦汗」,柾國喚醒發呆的智旻。

      智旻醒了過來,把面紗撩起,用手上半乾不濕的手帕幫柾國擦汗。

      柾國微笑看著智旻,繼續划著船。船槳摩擦船舷的聲音,划水聲,蓮梗擦過船舷的價價聲,一切一切,把人帶離現實好遠好遠。

      智旻把食籃裡的點心拿出來,是綠色的麻糬,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,上面灑了一層麵粉,智旻吃了一顆,把另一顆餵給柾國。柾國將船划入一處蓮叢,這裡的蓮花雖然枯了,但因為長得茂盛,船可以躲在裡頭。金常酉等人的船,隔著一段距離也停了下來,這段距離讓他們可以看到柾國跟智旻,卻聽不到他們講話的聲音。

      秋風吹來帶著涼意,但太陽曬在背上還是很燙,智旻疑惑的問,「怎麼不划了?」

      柾國吃吃笑著,全是鼻音。

      「幹嘛!」,智旻羞惱。

      柾國把船槳放下,傾身過來,伸手將智旻唇邊的麵粉抹去,「有人像小花貓似的」,

      太近了。

      柾國帶笑的眉眼,漂亮的唇,就這麼放大顯示在自己面前,智旻想也不想,站了起來往後退,用手推開柾國的手,「別動手動腳的!」,然後智旻猛然想到他們人在船上,柾國試著撈住他,可是已經來不及了,智旻重心不穩撲通一聲,人往後掉進了水裡。

      「智旻主子!」,嗓音尖細,是毋道庸。

      柾國站起來跟著也跳了下去。

      場面一下子全亂了。

      「護駕!」,有人大喊,隱約是金常酉的聲音。

      「快救皇上!」,嗓音尖細但較為蒼老,是姜河東。

      撲通撲通,一群人跳下水,亂七八糟地朝著柾國和智旻游去。

      愉快的划船約會,就這樣畫下句點。

 

 

 

 

十五

      馬車奔馳在土道上,坐在外頭的車伕看起來一臉焦急。

      車廂內,智旻和柾國正忙著把濕掉的衣服脫下來,姜河東拿出火盆,把盆裡的木柴點燃,嘴裡唸著「唉喲,可千萬不能著涼了!」,毋道庸在旁邊拿乾淨的棉布巾幫智旻和柾國擦乾身體。

      在毋道庸和姜河東的幫忙下,短髮的智旻一下子就乾了。可能是因為正中午,湖水沒有想像中那麼冷,加上泡在水裡的時間也不久,智旻披著布巾,連頭罩著,臉頰紅噗噗地坐在一旁。他是被眾人救上岸的,雖然會游泳,但是女裝浸了水,重得要命。不過柾國為了救自己,跟著跳了下來,實在是始料未及。

      柾國赤裸著身子,胯間圍著條棉布,坐在智旻對面,他的長髮放了下來,姜河東小心地拿火盆幫他烘乾。

      柾國的黑髮長過腰際,因爲濕了,髮絲一束一束,顯得更烏黑了。他天生自然捲,頭髮呈波浪覆蓋在額上。柾國微偏著頭,讓姜河東托著他的長髮烘乾,智旻忍不住盯著他看。

      倏地,柾國眼神移了過來,跟智旻的視線在半空接觸。

      一瞬間,智旻像中了魔法,被定住身子,視線沒法移開。

      明明姜河東、毋道庸都在,但是世界好像突然只剩他們兩個,所有人都消失了一樣。

      柾國直直盯著智旻看,眼也不眨,然後他勾起嘴角,帶著瞭然的笑,那一笑,讓智旻心口狂跳,覺得掩藏在心底深處,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心事,全被眼前的人翻了個遍,像赤身裸體站在這人面前,毫無遮掩的時間和機會。

      智旻吸了口氣,率先別過視線。

      柾國低垂著眼,看著自己的雙手,嘴上笑意依舊。

      那笑讓智旻萬分不自在,他覺得車廂裡的火盆實在太熱,忍不住把布巾往下放,披在肩上,布巾在他頸部鬆開,露出他的鎖骨,智旻拿手在臉上搧風。

      啊!道謝好了,怎樣都要打破這份詭異的寧靜,「謝謝你救我」,智旻小聲地說,他聲音乾澀喑啞。該死的,智旻手握成拳。

      「我沒救到不是嗎?」

      「唔嗯⋯⋯。」

      然後又靜下來了。

      毋道庸和姜河東默默地做自己的事,車廂裡偶爾有移動物品的簌簌聲,除此以外,就是氣氛高張的寧靜。

      唉喲,好像做什麼都不對,做什麼都沒辦法降低身上的熱度,壓抑心裡頭不斷冒出來的綺思。

      啊~~~。

      智旻在心中沮喪吶喊,把手往身旁挪,然後他的食指指節碰到火盆的邊緣,「噢!」,智旻立刻縮手,放回自己胸口。

      「有沒怎樣?」,柾國上身靠過來,他的黑髮披掛在背上,幾綹滑下他的肩膀,已經都差不多乾了,「我看看」,柾國把智旻的手抓過來。

      「沒事」,智旻又慌又亂,急得要命,他一邊想抽回自己的手,一邊又想把柾國推開。

      「你這輩子都不准再推開我」,柾國顯然察覺了,他穩穩地抓著智旻的手,仔細的檢查。

      毋道庸想說些什麼,被姜河東一個眼色制止了。

      「就說沒事⋯⋯」,智旻解釋,「我很快就收回來了。」

      柾國一根一根地看著智旻可愛的手,智旻食指指節上一抹紅,柾國盯著它,開口問,「痛嗎?」

      「還好⋯⋯」,智旻再度試著把手收回來,「你要不要坐回去⋯⋯」,話還沒說完,柾國低頭含住智旻的食指關節。

      智旻瞪大眼,腦子一片空白,所有血液都往指尖上竄。

      柾國舌尖掃過智旻的手指,帶來一片溫熱的濕意,然後他放開智旻的手坐了回去,臉色如常,像剛剛做的事一點點都不值得大驚小怪,安然自在地啟唇道,「幫他上藥。」

      毋道庸這時才趕緊把剛剛找到的藥塗在智旻燙傷的地方。

      藥帶著微微的青草香,塗在上面涼涼的,但智旻卻覺得燙得要命,滾燙從指尖一路往上蔓延直達胸口。

      那些決心,叮嚀,那些怎樣都不可以,絕對不行⋯⋯。

      一點用處都沒有。

      事實擺在眼前。

      智旻知道,他完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十六

      真是⋯⋯。

      真是丟臉到家了。

      像話嗎!

      葬送在同一張臉,同一個姓名上,兩次。

      不行不行!趁現在還來得及,一定要想辦法,一定有辦法!

      智旻在房間裡來回走著,喃喃有詞,毋道庸被智旻轉得頭暈,然後他聽到智旻要他幫忙。

      「打你⋯⋯嗎?」,毋道庸結舌。

      「嗯」,智旻用力點頭,把手上的棍棒遞給毋道庸,然後指了指自己的後腦勺,「從這裡,狠狠地打下去!」

      「智旻主子,你沒事吧?不行不行,我得找醫官來看看⋯⋯」,毋道庸把棍棒扔到桌上,轉身就要走。

      「毋大⋯⋯嗯⋯⋯道庸,你聽我說,你打我不會有事的,真的,只是我會消失了而已⋯⋯」,智旻拉著毋道庸的衣袖,不讓他走。

      「那當然啦,都出人命了!」,毋道庸把自己的衣袖抽出來,「這件事誰都不會做的,智旻主子你找誰都一樣!」

      下午,陽光明亮,智旻站在花園池塘邊,找了個他自認為夠深的地方,捲著袖子就要往下跳,毋道庸整個抱住了他。

      「哎呀哎呀,快放開我!」,智旻七手八腳地掙扎。

      毋道庸跟其他侍僕七手八腳地把智旻抬回去。

      雖然這樣的方法很不靠譜,可是智旻真的狗急跳牆了。

      到了晚上,柾國來了。

      柾國坐在椅子上,也不說話,房間裡氣氛沈滯,智旻坐在另一張椅子上,不知道柾國跑來要幹嘛,他猜測也許毋道庸跟柾國說了他下午預備跳池塘的事。

      「我⋯⋯想說⋯⋯游泳⋯⋯,池塘裡的魚,唔,嗯,很漂亮⋯⋯」,智旻用力想怎麼說比較合理,「我⋯⋯我們那⋯⋯有游泳池!很多人都會去游泳,還有比賽呢!國際性的比賽呢,你們這裡沒有吧!」,智旻覺得自己超級聰明的,然後他試探地問,「你⋯⋯嗯⋯⋯我的車子⋯⋯它還在山上嗎?」

      柾國沉著一張臉,看不出他的心思。半晌,柾國驀地牽起智旻的手,「跟我來」,然後他帶著智旻朝屋外走。

      屋外滿天星斗,沒有月亮,庭院裡的梧桐葉子飄落在地,露出枯枝來,朝向著天空。這個地方沒有光害,智旻剛來的時候,還曾驚嘆過夜空中的銀河,可以那麼清晰。

      就這樣沈悶地走著,柾國保持沈默,智旻也跟著不敢開口。

      不知道走了多久,柾國站定在庭院裡,終於開口,「你們那也過中秋節?」

      「嗯⋯⋯」,智旻不知道柾國問這個要做什麼,只好點點頭。

      「原來這沒變啊⋯⋯」,柾國聽完智旻的回答,點點頭,然後抬頭看著星空,「也過七夕嗎?」

      「唔⋯⋯沒什麼過⋯⋯,不過有些情人們會留意,我們稱二月十四日是西洋情人節,七月七日是中國情人節⋯⋯。」

      「那知道七夕的由來嗎?」

      「知道。」

      柾國靜默半晌,接著低頭看著智旻,「天上的織女到凡間來,在河邊沐浴的時候,被人間放牛的哥兒看到,藏了她的羽衣。」

      「嗯!這種事要是在我們那發生,早就被告性騷擾了!」,智旻是現代人,他義憤填膺地說,「織女只好留下來,竟然還生了兩個孩子!」

      「嗯」,柾國微微地點頭,「玉皇大帝發現了這件事,他叫織女回天上去。織女回到天上後,沒法織布,於是玉皇大帝讓她跟牛郎還有孩子一年可以見一次面,據說每年七夕都會飄雨,人們說那是這對夫妻的眼淚」,柾國說到這停了一下,「所以,你覺得織女後來留下來,為牛郎生了孩子,她是被迫的,還是自願的呢?」

      這個問題,自己從沒有想過⋯⋯唔⋯⋯生了兩個孩子,後來分隔在銀河兩岸,期盼著每年的七夕見面。智旻想了想,「一開始不是自願的吧⋯⋯嗯喔⋯⋯後來也許就願意了吧⋯⋯」,智旻抓抓後腦勺,「我也不知道⋯⋯哈!」

      柾國慢慢的,一字一字地說,「有沒有可能,織女留下來是因為她愛上了牛郎?」

      「愛⋯⋯愛上嗎?」,智旻為這個字眼,心頭跳了一下,他偏過頭去看向柾國,柾國烏黑的雙眼倒映著滿天的星辰,讓人迷眩在其中。

      「對,也許她心甘情願讓牛郎藏起她的羽衣,留在人間」,柾國說話的聲音不大,但是每一個字都敲擊在智旻的心板上,「從此再也不回天上。」

      什麼意思?

      柾國在說什麼?

      不會是自己想的那樣吧?

      羽衣,留下來⋯⋯

      智旻胸口揪緊,幾乎要讓他喘不過氣來,「我⋯⋯我不知道⋯⋯。」

      「你呢?如果是你,你會留下來嗎?」,柾國一臉認真,大眼盯著智旻,牢牢抓住智旻的手,緊到智旻都要覺得痛了,「你會愛上那個凡間男子,為了他不再回去?」

      柾國的目光太灼熱,智旻忍不住往後退,但柾國拉著他的手,人往前靠上一大步,智旻驚慌地抬頭看柾國。

      「留下來,智旻」,柾國的話有如夢囈,喃喃在智旻臉龐前吐露,「陪在我身邊,哪裡都別去。」

      智旻陷溺在柾國晶亮璀璨的雙眼裡,沒法移開視線。

      原以為還來得及,在自己越陷越深之前,但其實那都是逃避而已。從這人一點一滴的細心照料起,就慢慢把心輸了。當他為自己趕回來而摔下馬的那一刻,他拿走了自己的心⋯⋯。

      智旻唇半開半合,好半天終於吐了一字,「好。」

      柾國嘴角慢慢上揚,最後展露滿臉的笑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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